编好后老师还没回来,不知去哪了,我回头抱着作业离开,打算去树荫底下坐坐。现在接近冬天,树下- yin -冷,也不知谁跟我一样有兴致在这里瞎逛。
那女生回头,我直愣愣僵住脚,她也看着我,脸上浮出熟悉的妩媚笑意,只是有些凄惶,不尽如人意。
“素素。”她说。
我想上前,脚步却带着自己往后退,原来潜意识里我竟然不想再见到她吗,那一刻我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就像一只遇到泥沼还踽踽独行的蜗牛。
我生病的时候她一直没出现,恍惚间我都要以为她从来没出现在我身边过。
我笑得勉强:“阿碧。”
她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我,手环过我的腰,柔软得令人惊叹,我贪婪地靠在她怀里,她比我高一点,发育得好一点,整个人更加成熟丰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把伶仃瘦骨头勒得她胸口痛,她喉头哽咽,好像要哭了。
“我好想你,我听说你病了,急得要命,但我出不来,你知道吗。”
听到她的解释,我立刻把一切怀疑抛到脑后:“为什么,你被你爸关进来了吗?”
阿碧的手指温柔地拂过我的脸,语气却很急促:“走,我们到那边说。”
那边,指的是小教堂。
那间小教堂,我至今都记得。
就是在那里,我得到了阿碧回避我的真相。
我们翘了课,那天不是做礼拜的时间,教堂里人烟稀少,我站在花窗后朝里张望,一个阿姨正低头打扫为生,阿碧牵着我的手,就像过去无数次我们牵手那样,她带着我穿过长长的甬道,在洞口猛地止住步伐,我按着惯- xing -差点撞到她怀里,她喘着气,定定看着我:“素素,陈平升要把我嫁人。”
陈平升就是阿碧的父亲。
我怔怔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不行。”
阿碧的眉眼暗淡:“素素,没用的,这是我的宿命。”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才十八岁。”
阿碧安抚地摸着我的肩胛,笑得不甚荒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哥哥的故事。”我摇头,她说:“我哥哥,叫陈君,他要回来了。”
“他们说你哥哥跟了杜月笙,那不是很厉害吗?”
阿碧苦涩地笑了:“是啊,很厉害。但是他得罪了人,他抢了杜月笙手下的女人,占为己有。那人跟杜月笙比我哥久,根基深,陈平升说只要我哥能回来,做什么都愿意。”
我艰难地说:“你哥开了什么条件?”
阿碧寥落地望着洞外明亮的天光:“轮不到他开条件,那人要我哥把人还回去,否则就把我抢过去,我哥不肯。陈平升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是要嫁过去的。”
一想到今后要跟阿碧分离,我的心就像被撕烂一样,眼球酸胀,我一把抱住她:“不行,我们想办法,一定能把你留下来的。”我想到母亲,“我妈妈,你知道我妈妈吧,她在江浙一带可有名气,生意做得很大,我去找她帮忙,一定有用。”
阿碧拉住我:“素素,你现实点。”我愣住,回望她。
“有些事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阿碧说,“陈平升这几日愁白了头也没想出办法,他不算个好父亲,平时也不怎么管我,但也没穷到卖女儿的地步。”阿碧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像握着一块暖玉,“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帮我想办法,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要是你先死心就好了。”
我张嘴,泪水先一步落下。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走吗?”
阿碧宽容地说:“今天来学校,我去办结业手续。以后不能见面了,我……不想留下遗憾。”
为什么差不多的年纪,我还像个不知疾苦的小孩,而她已经不知不觉变得那么成熟了。
我话语破碎,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阿碧,我舍不得你。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你来承担。”
阿碧的吻像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我的额头,眼睛,嘴唇,下巴,我不管不顾回吻她,模仿她第一次在剧场那样,掠夺的,粗鲁的,蛮横的,可她完全不生气,也许因为她已经看开,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第6章 第 6 章
开学时,老师说的,陈碧同学提前结业了,跟随丈夫去了香港。说罢,深深看我一眼,肖春晓回头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道:阿碧早就和我们打过招呼,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我们也不想让你伤心。
老师没过多说明阿碧匆匆结婚的原因,还是肖春晓说:“她父亲站错了队,如今需要靠女儿救活自己的仕途。”
课上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方糖,后来没忍住,又塞了一块,一块接一块,甜得要死,明明那么甜,我的心里却苦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张幼眉,想到了母亲,想到了阿碧。
后来我考去燕京,又去香港,辗转打听阿碧的下落。
阿碧那样的容色,那样的妙人,无论到哪都自带流言蜚语。
说她好,说她不好。
我听一耳朵,却并不全然放在心上。
也不是没再见过她。
中国很大,要找一个人不很容易。但阿碧的父亲依旧在升官,和我父亲一样,很轻松的,我就找到她家的住址,但她不肯见我。
那一年中秋。
我就在她家楼下等她,从薄暮等到掌灯,门口一辆福特里,阿碧从里面出来。
她弯着腰,身上披着一间黄绿的军人制服,里面套着鹅黄的洋裙,夜风萧索,裙摆拂动,她光着脚踝,看着凉津津的。
阿碧似有所感,朝我的方向望过来,她的眼神中震惊多过于久别重逢的惊喜。她张张嘴,像在和我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