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夷吾低头搓泥巴。
回来的时候师父看她自己玩得开心,无声笑了,反手从背包里抽了条干净裤子让她找地方换。
“跟你妈妈说了,休息一刻钟,等会儿再赶路。”
费夷吾感动不已:“师父真好。”转到师父后面,三下两下换好。然后顺手把裤子当抹布擦了擦石头,点头哈腰献殷勤:“师父您上坐。”
师父笑:“下山一趟,不那么闷了。”
费夷吾也笑,拿出干粮和水壶给师父。
一刻钟可以说好多话,费夷吾也有很多话想跟师父说,但是一口接一口的馒头吃下去,话也一点点咽回去。
师父说“走了”,费夷吾突然想:如果没留那张纸条多好。
两三个时辰,按妈妈寻夫心切的速度来算,是两个时辰,四个小时。按费夷吾下山一趟退步的身体素质,是三个时辰,六个小时。
吃过干粮补充了体力,取个平均数,五个小时后,天蒙蒙亮,费夷吾看到了师兄。
他带了两个衣着极具黔南特色的当地人,一人一只小木筏。妈妈不由分说上了前面那只筏子,一上去就催师兄快走。
费夷吾说了一长串感谢寨民大清早过来撑船的话,师兄远远喊:“他们听不懂普通话。”
“……”费夷吾趴在筏子边洗掉手上和脸上的泥,然后把毛巾洗干净浸- shi -给师父。
师父很欣慰:“小吾长大了。”
费夷吾迎接师父慈爱的目光,一种哪里不对的感觉油然而生。
对妈妈和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师父俨然隐居高人。而师父的- xing -情确实像高人般难以捉摸。
说她淡泊随- xing -|吧,偶尔嘴巴里也会冒出一两句拐弯抹角颇具两面- xing -的话。说独居久了- xing -格古怪,费夷吾遇到不解的事郁闷,她三言两语也能把半个小徒弟开导了。
但从来没像这次回来一句接一句表扬她,费夷吾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不怎么尊师重道的结论:师父挖了坑等她。
筏子小,费夷吾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盘腿坐好,问:“师父您老人家有什么指示?”
师父笑眯眯不说话。
两岸烟雾缭绕,约见青山,小河流冒着汩汩热气,穿单衣单裤也就稍微觉得凉,一点儿不像冬天。
该不会……
到了什么四季如春的另一个世界吧?
等不到师父回应,费夷吾摸摸鼻子,纠纠结结地问:“师父,您不冷吗?我有点冷。”
师父脸上露出怪异的同情,不知从哪儿摸出只温度计给她看。
二十四度三。
“年纪轻轻体虚畏寒,小吾啊,你可得好好锻炼,强壮的身体才是革命本钱哪。”
混合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说话风格,嗯,是师父。
费夷吾放心了。
“对了,师父,师兄上次说有点事,我以为他找您来着,怎么把我爸找到了?”确定对面的师父不假,费夷吾才想起来问正事。
“机缘到了。”
详情师父说不太清楚,这地方通信不方便,师兄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信号给她发信息,没条件提具体经过。
费夷吾伸长脖子去找师兄,但前面云缭雾绕的,根本看不到人影。
又过几道弯,寨民拿竹篙稳住筏子,指着岸边小路“咿咿呀呀”。
看到不远处拴着另一只小筏子,费夷吾知道,到地方了。
没走多久,费夷吾估计只走了十几分钟,幽幽的羊肠小道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初升的太阳普照大地,群山环抱间的一处谷地,吊脚楼高高低低错落分散,有些临河,有些则顺地势坐落在山岩裸|露的石壁上。
费夷吾满脑袋冒问号。
爸爸怎么会到这儿?
比起冬季积雪三尺的神农架,这地方气候宜人,不亚于仙境。
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爸爸和师兄。
但没想到,费夷吾进门就看到费高明一脸见鬼的表情,失声问:“你说清楚!什么四五年?”
妈妈则扒着爸爸一个劲儿地哭,又哭又喊,翻来覆去三连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狠?你不想想我们啊?”
行易跟费夷吾解释:“山里条件不太好,我看费施主不太清楚后来的事情,就没告诉他真相,跟你妈妈也说了,但她可能太激动……”
上来就拍打费高明的胸口蹦出一句话:“四五年了,你去哪儿了?”
行易当时心里一咯噔,赶紧回头去找小师妹。
回来果然还是这幅场景。费爸爸茫然,费妈妈崩溃。
费夷吾看不过去妈妈失态的表现,条件反- she -往后退了一步。
道观四年多,过了最早那段艰难时期,妈妈整体表现还算成熟的大人。突然琼瑶阿姨附体,给她打个措手不及。
再怎么说,念了四年经,心态也该比一般人平和吧。
其实费夷吾的想法是,如果妈妈的表现更冷静,就不会让她的无动于衷太显眼。
费高明看到门口站了个年轻女孩,推了推妻子,低声问她:“那个是小吾?”
“你说你,你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识了!”妈妈又是一阵哭喊,踉踉跄跄过来拉费夷吾,“爸爸回来了,你怎么不知道叫一声?”
费夷吾勉勉强强叫了声“爸”,然后闭紧嘴巴,看着陌生的妈妈继续拉扯早已面目模糊的爸爸。
费高明缺失车祸后的记忆,但对一家人坠下悬崖的记忆十分鲜明。又或是还没接受女儿一转眼变成大人,含含糊糊“啊”了声,匆忙撇过目光,认准目标抱着妻子低声安慰。
到底,哪里不对……
明明是一家团聚,费夷吾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她知道这种情况不对,可又想不出为什么。只好抱着罗盘,僵硬地往师兄身边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