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的棺椁被送入地陵,将与历代先祖一同长眠于此。阵风吹来,几片雪花钻进衣领之间,激起刺痛般的冰凉,天纵心中自方才在太庙中便熊熊燃起的斗志却丝毫炽热不减。直到地陵封闭,在这世上真真正正再也感觉不到天赐的任何一点气息,他这才觉得悲哀与沮丧如同涨潮的海水,又一点点蔓延上岸。
坐进山下临时搭建的帐篷中略略休息,喝下一口热茶,天纵方才渐渐定下心神,与从封地赶来送葬的几位宗亲分别短暂叙了会话。
怡亲王世子姬天赦从东境封地赶来,最后进得帐篷来探望,开始只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天赐骤然离世,对整个姬氏家族来说无异于一场地动山摇般的震撼,几位姬氏宗亲皆掩不住眉间惶惶。天赦从前与他交好,但此时心中的恐慌也不逊于他,两位同辈的年轻姬氏子孙面面相觑,彼此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对方,只有沉默着相互拍了拍肩膀。
天纵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散乱的头发与黯淡眉眼,回想起从前在庆都时两人对饮,那时姬天赦眉飞色舞,对自己说起他要回到东境,造大船、出中洲、下东海,去四处游历、寻找仙境,不禁把这个话题又重新提起,问道:“堂兄,你的海船造的如何了?打算什么时候出海去呢?”
天赦茫然看他,过了好一会,方才醒悟似地想起来从前的事情,苦笑道:“近年来东境收成不佳,海边又屡遭倭寇滋扰,收上来的赋税多数不是用于修缮工事就是安抚百姓,哪有闲钱给我拿去造船。我大哥,哎,一直在旧年心伤里走不出来,我能做的有限,但也得帮着我父王c.ao持杂事——造船出海的事情,早已抛在脑后了。”
天赦语气寥落,说了几句便要告辞,临走时又看着他郑重道:“殿下,旁的话我不多说了;但你今日之言却提醒了我:既然决心已定,没有大船我也要出海;同样的,只要你心意坚决,就算不是长子,也定能挑起大膺基业重担。”
天纵明白他的鼓励信任之意,两人相互行礼作别。送天赦走出帐篷,靴底沾了些新落的雪,转身走回帐篷。
掀起帐帘、踏入帐内的瞬间,天纵一抬眼,恰看见篷顶的芙蓉邪魅猩红,片片花瓣尖头上正滴下血来,丛丛花蕊仿佛放肆咧开的诡异笑脸,正冷冷地对他嘲笑:“撑起大膺?就凭这个一事无成、一功未建的你?哈哈哈……”
天纵心中一凉,仿佛全身热血都冷却下来,忍不住脚底一软,跌坐在地。
此时负责押队的禁卫副统宁星河正来到此处通知天纵准备动身回程,便与守卫在外的宁星野一同走进帐篷。两人进得帐来,见天纵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直直地望向帐顶,不由同时大惊失色。
电光石火间,兄弟两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拔刀出鞘。一个立即放下帐帘,横刀挡在门口;另一个两步走到帐篷中央,警惕地上下环视谛听,直到确认并不是刺客或暗器来袭,这才缓缓将刀收起。
天纵此时方才从那梦魇一般的幻象中挣脱出来,见他二人都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勉强笑道:“不必担心,本王只是连日来太过劳累,方才脚下沾雪,不小心滑了一跤,你们切勿声张。”
此处乃是大膺庄严神圣的皇陵,山顶尚有紫烟龙气徘徊;若是叫人知道自己作为姬氏子孙,竟然在此处见到妖异幻象,岂不更是要人心惶惶。
宁星野从未见过天纵如此狼狈慌乱模样,站在一边正不知所措,只见天纵低着头吩咐道:“你过来,拉我起来。”他忙将手递过去,谁知天纵虽是坐在地上,头也未抬,便极其自然地扶住了一旁的宁星河递过去的手。
宁星野一怔,不露痕迹地将手收回,重新放在刀柄上。
宁星河手臂用力,稳稳地将天纵扶起站直;掌间五指却放得轻柔,只虚虚地搭在天纵手背上,仿佛怕握紧了会将他捏疼。
天纵站起身,定下心神,便松开了他的手。宁星河手指微微一屈,似乎想要握住他挽留,却僵在半途,任由他将手抽了回去。
宁星河收回心神,禀道:“殿下劳累,还是在此处都休息片刻再行回程吧。”
天纵摆手拒绝:“无妨,风雪寒冷,路不好走,随行的多有老弱,身子并不硬实,再耽误了回程,怕有不少人要着风寒,还是尽快动身回程吧。”
宁星河应诺,将欲退出帐中时,忽又停下脚步,恳切道:“殿下,为了大膺的将来,还请务必珍重自身。”
天纵看着他,没由来地下意识说道:“你信我?”这句话虽是疑问,却是以肯定的口气说出。
宁星河深深看着他:“臣……大膺上下都相信殿下,臣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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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被追封谥号端睿,接下来自然而然,天纵成为大膺新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天纵便从原先居住的临王府搬进宫中,住在从前端睿太子所居宫殿东边的启明殿中。
大膺历来都以皇长子作为皇位继承人,自他们幼时就悉心培养;但如今天纵已过弱冠之年,已不可能再以那套方法来培养他。于是皇帝便让他每日列席朝会旁听,另命负责教育太子的大学士们为他设课开讲。天纵每日早晨按点起身参加朝会,午后回到书房听课,晚间还要研习经略政务,直至深夜方歇。
他原本过了二十余年的散淡日子,如今一朝被推上太子之位,恰如孙悟空被带上紧箍咒,难以忍受;但想着天赐的遗言、众人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所幸天纵本就聪慧,加上他虽然多年游离于朝局之外,却对政务朝局有着自己的观察;天资加勤勉,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亦非登天之难。
这日天纵向皇后问安之后,便争分夺秒地往书房赶。匆匆走过回廊,猛然间一抹新鲜的鹅黄映入眼帘。回眸一看,原来是廊下小圃中的一丛报春花,此时只有一枝抢先打头绽开,在一片苍翠掩映之下分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