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醉酒的书生?村头老槐树下,含着旱烟的老先生上下打量胸膛剧烈起伏的许贺,舒爽地吐出烟圈,许大郎,你如今也信这个东西了?
他压低了声音:你从水底救回了马家儿子,你是不是看见了?
许贺面色僵硬,但又涨红一片:你倒是说啊!
老先生抖了抖烟杆子:说起那个书生,在我年轻时还见过一回。他从外地上京赶考,途径我们村,问我讨过酒喝。
这个书生倒实在是个酒鬼,老先生龇牙笑了下,我一整葫芦都被榨干净了,嘿,我那虽然是下劣的卮酒,到底是陈了好多年,醇厚不说,后劲特别大,书生走的时候都打摆子了。
许贺攥紧了拳头,他声音发硬:然后呢?
说来也是我害了他,水里老是出人命,书生还喝得路都走不直了。老先生长长一叹,我若留他住上一夜,他也不必滑到水里去了。
几日后,几个妇人在下游洗衣服,才看见已经泡得四肢发肿的书生。老先生叹道,你不晓得,原本那样顺眼的人,泡得嘴唇外翻,牙床都白花花的,整个人肿了不止两倍,五官全看不见了。
太可惜了,听说还是高门后裔,老先生皱着眉思索,我想想哦哦,琅玡王氏你知道吧?就是两晋了不得的那个王家,那书生听说是当年王氏的直系子孙,名字我忘了,不过我记得好像是喊的王六郎?
王六郎!
三个字如同闪电惊雷落在许贺头顶。
许贺脸色惨白,整个人往后大退两步,正好退出槐树罩出的阴影,冬日的阳光居然也强烈得让他睁不开眼。
许大郎?喂,你跑什么,许大郎,给老头子站住!许大郎,你还没说你问这个做什么老先生敲着烟杆子,气急败坏地朝越奔越快的背影大吼。
许贺一路往河岸跑,凛冽寒风逆向袭来,脸好像被风割开了口,他腮帮紧绷,好像全无感觉。
半途碰上他的人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许贺已经跑过去了。
许贺撑住膝盖,喘出一串一串的白气,他在河岸边,瞪着那个大窟窿。
他慢慢站直了,气沉丹田,扯起嗓子大吼,王六郎!
河岸小树上栖着的寒鸦小鸟,扑棱着翅膀向灰白天际飞去。
王六郎!许贺喘着粗气,脸也涨得通红。你他妈的给老子出来!
以窟窿口为中心,冰层又裂开了缝。
水下鱼群攒动,熙熙攘攘,把龟背水草全部给围住了。
许贺继续大声吼:王六郎你他妈给老子出来!
水草开始摇摆。
妈的老子要和你说事!
水草剧烈地摇摆。
王六郎你不出来老子就往里跳了!
从一层一层摇晃的水草中央,陡然生出白光,一圈一圈,由内而外,由弱而强。
水底白亮如昼。
从门帘一样的水草中,从白月一样的光芒中,慢慢走出来一名少年,他轻轻开口:龟伯,带我上去。
公子,如今还没日落。
可是我想见他。
摇荡的水波中,少年的眉目映出落下的白日光。
19.卮酒:3.3
许贺瞪大了眼睛,腿差点软了下去。
冰层一点一点,呲啦,从脚底下裂开。
少年脚踩青色巨龟,从冰面以下,缓缓而上,纶巾岸帻,弯眉带笑的眉眼。
少年背后是雪山,是白日。
白色衣袍融在雪色里。
他跳下龟背,赤脚走在一寸一寸开始破裂的冰面上。他向许贺走来,如同从冰雪荒原里走来,从浩瀚冰川里走来。
他跋山涉水,脚尖却轻盈如同舞蹈。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你,看见一直在找的你,所以不会觉得累。
少年每踩过一块浮冰,冰块就消融成水,他身前是满是裂痕的冰层,身后是冰雪消融后涌动的河水,鱼虾卖了命的跳跃,跃出水面,层层鱼鳞闪出日光雪色。
许贺张着嘴,看见少年越走越近,走到他的面前。看眼前世界从千里冰封化为水声潺潺,三月春动。
许贺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六六郎,你不不是鬼鬼吗
为什么,看起来却像是神。
鬼?六郎看着他,点了点头:是,六郎是鬼。
那么贺兄,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来找一只鬼?
六郎面色如水,许贺陷入了昏茫:与我一道夜下乘舟,把酒谈欢半余载的知己,他原来是只鬼,我难道不该亲自来确认么?
骗我这么久,还问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许贺觉得有些气愤:六郎与我难道不是知己好友?
六郎强撑的冷静一下愣住了。
我将家中父母,三个弟妹,连养了几只鹅,全都说给你听。我从未瞒过你什么。
你原来不是一个人,许贺越说越气愤,指尖抵到了少年如月眉尖,你怎么不同我说!
你家中养了几只鹅,与我是一只鬼,完全不一样好么不,不是,重点不是这个,贺兄,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许贺呆了呆:什么,难道你不是只鬼?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六郎拧了拧眉,突然觉得事态走向越发不好琢磨了,他为什么要和一个活人讨论自己是不是一只鬼这样诡异的事情我实实在在是只鬼,只是我是只鬼那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有啊。许贺挠了挠脑门,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所有的鬼,难道都像你,这样好看么?都像你这样爱喝酒么?或者你也同别人这样饮酒么?唔唔还有,你开始说的戏法,也是哄我的吗
不,这完全不是他预料中想听的啊可是,六郎十分想捂住发烫的耳朵,怕贺兄发现他耳朵都红了。
六郎扭扭捏捏:我见过的鬼很少,不过他们不如我好看,我不知道别的鬼是不是也爱喝酒,我也不曾同别人一起这样喝过酒
他十分理所当然地把最后一个问题直接忽略了。
远处的螃蟹君,远目:喂喂,走向完全变了吧?果然两个傻货凑在一起什么惊天动地都发生不了
老龟,深沉的:他竟然不惧怕于公子,倒也难得,不枉朽为公子备了将子拐走一百二十八式。
将子拐走螃蟹君,继续远目,所以那又是什么
执子之手,将子拐走。老龟昂起短脖子,人世这样著名的一句,你也不知道。
螃蟹君在龟背上,看着远远的一人一鬼,不屑的:我只知道公子看了你那些糟心玩意儿,嘴对嘴儿亲了人家,然后跑了。
老龟,顿时萎靡,嗫嚅:只怪一百二十八式都是删节版,公子未曾琢磨透彻
许贺跟只毛茸茸大狗一样,露出牙花子傻笑,又不自觉按上脑门:那你上回说的,不再来了,不能算数了吧
什么?许贺所有的反应都不是六郎预料到的,他呆愣愣地看着许贺,其实已经不知道许贺在说什么了。
许贺突然又涨红了脸,又开始结巴了:就就是上回,你啃啃啃了我一口,你说你也不会再来了,你说过的啊,你不是说真的吧?
六郎反应了会儿,也红了,小声道:不是贺兄先说的不再来了么?
我说的是冬天!许贺怒了,开春了我还要回来继续打渔好吗?你说你不会来了我很不高兴你知道吗!
六郎一下缩了缩脑袋:可是我是鬼啊。
我知道啊。
你不是说最好要躲远么?
你不告诉我你是鬼,不就是怕我想跑吗?现在我知道啦,我没想躲你。我躲鬼是因为他们又不是六郎啊。许贺莫名其妙,一掌拍上六郎的脑门,你在想什么啊,鬼当久变傻了吗?
六郎捂着额头,呆呆的,有点委屈:明明是贺兄自己,让我担心忐忑这么久,小心翼翼,每次坐在你身边,又高兴又害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露出原形,怕你知道我是鬼,怕你露出恐惧又厌恶,怕再也没有酒喝,怕你再也不理我,怕再也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我变得软弱和不安,都是因为你。
然后你一句话,就让我充满了自信和勇气。
20.卮酒:4.1
杜九摸着小狐狸的下巴,小狐狸在他怀里舒服地眯了眼,翻个身,把圆滚滚的肚皮都露出来给他。
土地神提着三坛空坛,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曾料到,从淄州到邬镇这样耗费时日。
杜九给他添上酒,问道:按照这一凡世的算法,已是半年有余,从淄州到邬镇,四个月怎么也该封顶了,你的友人怎么还没有出现?
杜九一直觉得这位土地神诚心太过,已近痴态。
冰川化雪,万物冬长,四方泽宇膏飨,瑞兽祥鸟俱来。
百年不遇的胜景上达天听,六郎功德业满,白日飞升,连当面同许贺一声告知的机会也不曾有。只造了一个仓促的梦境投入许贺脑中,让他记得来找自己。
可有谁会仅凭一个梦,千里寻故友呢?
土地神也很焦灼:我也这样想,那处凡世不大太平,百姓暴动很厉害,也不知贺兄是不是在路上遭了麻烦。只是我术法只在邬镇以内,别说去拜访贺兄,连神思仙元都出不了邬镇。
土地神忧虑地看着他:阿九,你说贺兄不会在路上被虎狼吃了,被流匪杀了?
杜九面无表情:你怎么没想,如果你的贺兄,根本没有来找你呢?
土地神愣了愣,满是不解:贺兄为什么不来找我?
杜九默默的,喝了一口卮酒。
噗!酒液全喷到小狐狸脸上,小狐狸嘶叫一声,跳起来一爪子挠了土地神一脸。
土地神捂着被挠出血的脸,一张脸无辜得要死:明明是阿九喷的你,你为什么要挠我?
小狐狸抖着皮毛,扭过身子冲土地神翘了翘尾巴,姿态妖娆地走回了杜九的怀里,两只小肉爪子抱住了杜九的指头,伸出小尖牙磨蹭。
杜九替小狐狸回答:思伯大约是觉得六郎你有点蠢罢。
六郎很委屈:为什么?
比如说,思伯挠了你一脸,你不觉得生气,反而不解思伯为什么要挠你。杜九道,你的贺兄没有来,你不是在想他有没有来,反而在忧虑他是否遭遇不测。
在人看来,你这样难道不蠢么?在六郎惊愣又沮丧的表情里,杜九给他斟上一杯酒,只是这样蠢一些,也未尝不好。
喂喂,这样的安慰有意义么?土地神拍桌子。
土地神带着新装的三坛酒,郁闷地离开了生人酒铺。
院前的上古神树,丹木花苞如鼓,大约就快开花了。
小狐狸盘在杜九脖子上,杜九歪下头问他:你说许贺果然会来么?
小狐狸打了个呵欠,他伸出舌头,舔到了杜九的嘴唇。
杜九这次没把小狐狸给扔出去,他按住毛茸茸的狐狸头:思伯。
他的面皮抖动,几乎快露出崩溃的神色。
你怎么也没回来,你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思伯睁着圆滚滚的狐狸眼看着杜九,突然动了动,跳下了杜九的脖子,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毛茸茸的小身体,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有点可怜的感觉。
杜九吸了吸鼻子,巴巴地跟了上去:思伯,我错了我们一起去邬镇看热闹罢。
杜九再推开柴扉时,已是身处十亿凡尘中的一处,与他待过的其他凡尘也并没有太多不同,生人酒铺开在邬镇镇东,酒旗破败飘摇。
小狐狸别扭傲娇中,不让他抱,自己翘着毛尾巴走在前头。
他们沿着乌瓦灰墙一直走到城墙外,白日落在官道上,两旁柳絮绕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