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
15.卮酒:2.4
冬意渐深,河面结了冰,冬山如睡。
几只白鹭踩在三尺冰层上,长喙啄破冰面,想在冰口下叼出几条肥鱼。
许贺已近半月未来。
半月前,许贺同六郎说起的时候,六郎怔了怔:你说的是,你不来了么?许贺挠了挠脑门,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对着六郎惊讶到有些委屈的脸,他就觉得有些愧疚了,还生出不舍来:实在是冰封住了,捕不成鱼。
如果能捕到鱼呢?六郎急急的。
即便能,如今年底了,我也不能总是在水上,还要准备年货呢。许贺拧着眉毛,很是为难。原本冬至前后他就该收网回家过冬了,只是因为六郎,原本夜里孤单地守着船也变得很有乐趣,他渐渐很盼望夜色的降临,自己撑着船,见六郎迎着满山月光,悠游地盛船而来。只是他毕竟是家中长兄,父母弟妹都催他快些回家团聚。
六郎神色动了动,像是挣扎过后放弃了,颓然地闭嘴。
许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口很难受,一抽一抽地疼,他脱口而出:六郎,不若你去我家做客罢。
许贺突然想起来,六郎总是在夜色里出现,他们俩除了在水上舟中,不曾有一点交集。
许贺看着六郎,充满了期待。
六郎又愣住了,他微微张大嘴,好像一下失语了。
许贺期待渐渐沉下去,他搓了搓手,往船舱外霜色茫茫的山水林木看了一眼,拍了拍沉默的六郎的肩膀:不愿意就算了,贺兄也不是要求你去,六郎不必这样为难。
六郎嘴唇动了动,垂下眉眼。
许贺晃着葫芦,喝了一口,递给六郎:来来来,反正是酒肉知己,说别的没意思,喝酒喝酒。
六郎抬眼,皱着眉,许贺知道对方生气了,有点后悔自己话说过了头,可是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又没有说错。就当做没看见,继续把葫芦推给他:至少要开春我才回来了,也不知到时你还在不在,就当是饯别吧!
六郎眼睛都有点发红了,他看着推在自己胸前的葫芦,一下抓住了许贺的手腕,整个人往前,压住了始料未及瞪大眼的许贺。
六郎低声道:我已经这样小心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离开我
许贺瞪大眼睛,六郎突然激烈的反应让他都结巴了:我我没说要离开你啊不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六郎胸口翻涌,一股被许贺抛弃的愤怒和委屈让他脑子都有点不清楚了,他盯着许贺瞪大的眼眶红润发亮的嘴唇,脑子里像烧了一样一片和空白。
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许贺的嘴唇。
16.(剧场)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溺死鬼拖着沉重滴水的衣袍,湿答答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背上,苍白泡得发肿的指节撑着额头,冥思苦想:究竟要不要上去
几条小鱼虾远远地围着,小声:公子已经思虑半年了呢
每次渔人倒酒下来,公子都渴望地把眼睛都露出来了呢
明明是很想的吧,一定是的吧
酒一倒到水里,味道就完全淡了啊公子焦虑很久了啊
溺死鬼叹了口气,挠树皮:果然不行会吓死的吧
可是真的好想上去
年岁久远的老龟慢吞吞地划水过来:公子
溺死鬼哀怨地露出一只眼睛。
朽记得老龟突然暴吼,你明明会术法的啊!
水波涌动!
鱼虾全部瞬间涌到了公子身后,溺死鬼愣住了。
老龟脱力: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和我们说话为什么能每次把鱼赶到渔人船下啊
溺死鬼,呆呆的:哦难道不是因为我死了么
我们又没有死!螃蟹君愤恨。
公子要足够惊艳方可,老龟,深沉的,如此一来,人类方不会惧怕于您。
溺死鬼觉得,果然是老不死的,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溺死鬼又陷入了沉思,如何才能算作惊艳呢?
他死了有些年头,前生事渐忘,每天都是当年死尸模样,与鱼虾共处。早已不知该如何捯饬自己才算合宜。
这个不难,万能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册簿,朽早已为公子备好了亮瞎眼出场三十六式。
好的出场,才有好的开始。册簿扉页中这样写,溺死鬼深深地记在了自己脑海里。
唔云鬓乌发,面若白玉,身姿修长,白衣飘飘。溺死鬼若有所悟,世间原来希望男子如此啊与我生前倒也差不离。
头顶云月,步下生莲。溺死鬼有些发愁,莲是佛花,一只鬼步生莲有些难度,不若
他转头看着小鱼儿们。
小鱼们跳跃摆尾,排成一列环绕着溺死鬼:公子我愿意!
若由远而近,由神秘幻象至眉目清晰,又添神韵,更为妙极。溺死鬼点头嘉许,实在妙极。
如此,溺死鬼日夜不辍,勤勉学习,终于自信又忐忑的,惊艳出场了。
所以为什么,你还是露出恐惧的表情呢?
公子将三十六式撕毁,融于水。
眉眼淡淡的:明日自下游乘船而上罢,如此他该不怕了。
于是这是为何第二夜,乃至后面无数夜,捕鱼人是见到船上的六郎。
17.卮酒:3.1
许贺拿铁耙翻着院子里的干草,两箪包谷被晾到向阳处。六岁的小妹揪着小辫子,跟在二哥三哥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喊哥哥等等我,三哥走到堂院前,突然一转身,裂开嘴发出狮吼声,女娃娃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吓得大声哭起来。
许老三眨眨眼,也被吓住了,徐老二一拳给弟弟头顶揍上去,把妹妹抱起来安慰 。许家爹娘一个在熏腊肉腊肠,晒好的鱼干晾了厨房一面墙。一个在院子里削竹子打新的家具,许爹抄起手里手腕宽的竹片,往老三屁股上打去:臭小子,又欺负你妹妹!
许老三捂着屁股满院子跑,嘴里哇啦哇啦的求饶。
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临近过年,每家都是这样忙乎又热闹的气氛。在外作业的男人归了家杀猪打家具,山里猎的野物水里捞的水物扔给家里的女人剥皮剔脏,裹上盐风干或者烟熏,做成年夜要吃的大菜。
许贺今年成获尤其丰盛,每天打的鱼拉去镇上卖,除开用度和那个大铜镬,还存下二两三吊钱,许大娘把钱给他缝进一个绣囊口袋里,藏在嫁妆柜子下面的空酒缸。他娘满脸喜色:再个把年,大贺的老婆本就充足了,刘板房的闺女我和你爹相了很久,都觉得满意,就是聘礼太贵了。
许贺脸一僵,支支吾吾的,最后眉毛肩膀一塌,掀开门口的风帘走出去了。
许娘当大儿子不好意思,晚上吃饭还笑他:我家大儿,就是太本分老实,以后媳妇子怕得骑到你头上。
许贺不晓得想到什么,脸跟烧了一样红起来,站起来就走了,跟逃似的。
许贺把草全部翻了一遍,刚进屋喝了口水,就听见外面响起忙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许贺三兄弟跑出去看,隔壁马三郎家的哭得都快岔了气,被姑嫂妯娌们扶住了才没倒下去。
许贺拉住人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原委。村里的小孩见河上冰层起得厚,跑到水上疯玩去了,结果冰层呲啦碎了,马家的小儿子给堕到水里了。
马三郎已经带着人去捞孩子了许贺闻言,立即跟着前面的人,赶紧到了小孩掉下去的地方。
一群人围在河岸,只有两个身材短小又利落的男人趴在冰窟窿边上,拄着棍子往水下捞,喊小孩的名字。
有人叹着气:再捞不上来,怕是没得救了
紧跟着有人瞪了一眼:说什么丧气话,这才多久一会!
水里有鬼,哪还说时间快慢,下去就被吃了。那个人反驳道。
周围的人一下安静了。
许贺一直在这条河上捕鱼,听见河里有鬼,不由得皱眉。只听那人又道:河里水鬼无论是个什么死法,都要有人落河里,水鬼有了替死鬼才能重新投胎。
十余年前,这条河死了不少人,自一个书生醉酒后被鬼类拖入水底,才安生了这些年已经有人跟着议论了,他们看着那个冰窟窿,都露出恐惧的神色,现在那只鬼也要去投胎了吗?
不是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吗?有人又怕又怒地道。
许贺皱紧眉,往冰面上走去:什么有鬼没鬼,别自己吓唬自己。他走到冰窟窿边上,两个男人对他摇了摇头,许贺开始挽袖子,怕是水太冰,孩子给冻沉了,我潜下去找找。也没看大惊失色的两人,一头子栽到了水里去。
许贺被刺骨的冰水给冻得差点抽筋,他伸展着四肢适应了水温,才睁着眼睛四处找。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大量的鱼围在他身边,许贺没来得及想大冬天的鱼怎么还这么活跃。他一边刨开鱼,一边找马家的倒霉孩子。
大量的鱼吻印在许贺的手臂上,许贺低头一看,一群一群的鱼排成两列往他的反方向游去,领头的大肥鱼还扭过来,一双死鱼眼看着他,鳍鳃开合,摆着尾巴。
许贺好像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他咕嘟吃了好多水进肚,才震惊又忐忑地跟在鱼群后面。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鱼类整齐的队列渐渐散开,许贺看见一个大龟壳,上面水草缠绕,隐隐约约露出只脚丫子。
许贺连忙游过去,果然是马家儿子被水草缠住了。他一下也顾不得自己身处怎样神奇的世界了:鱼类成群井然有序,老龟驮着昏睡的小男孩,龟壳上密密摇晃着一层一层的水草,水草将男孩裹成了只粽子,鼻子嘴巴都被遮住了。男孩却像是睡着了毫无痛苦,连胸膛的起伏都是均匀的。
他上去扒开飘荡的水草,惊喜的发现水草并不缠人,轻轻松松地把小孩抱在了怀里,往上游去。
游着游着,脚底下好像生出一圈一圈的光,许贺感觉到身侧波澜涌动,鱼群再次成聚。他忍不住低头看,龟壳上一圈一圈飘摇的水草,因为最中心里面发出的一圈一圈的光,而显得更加墨绿油亮。
而重重叠嶂的水草里面,一截白色的衣角微微露出,和水草一起飘摇。
许贺还在往上游,眼睛却一直往那团发亮的水草看去。冰层就在指尖能碰到的地方了,许贺一眨眼,好像看见了水草里露出的乌墨软发里露出的一只眼睛。
一只明亮的,弯弯的眼睛。
许贺心脏都差点停摆了,他赶忙扭回头,抱紧了小孩破出水面。
水草里的光一圈一圈地黯淡下去,最后一点也没有了,整个水底漆黑又寂静。
公子您又建了功德。老龟声音还是慢吞吞的,您不高兴么?
水草像被定住了,动也不动。
老龟叹气:公子,他是人类,一定会惧怕您的。
水草动了动,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里好像盛了水,满的快要溢出来。
我从未想过要害他。非常非常委屈。
我是很喜欢他的。委屈得,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18.卮酒:3.2
许贺坐立不安,拿茶杯的手都在抖。
不,不可能吧
只是有点像,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也可能是看错了
大哥,哥?许小妹爬上板凳,抱住许贺的手臂,奶声奶气地问道。
许贺浑身一震,看见是自己大眼睛的小妹,才陡然一松。大手想摸小娃娃的头,半途又顿住,他把小妹抱起放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