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犬 by 伶菜【完结】

2019-03-21  作者|标签:

  二十岁那年,我首次踏足江湖,奉师命下山办事。
  因为师傅对我期望很高,所以入门日夜苦修十数年,真正是足不出户。
  也许是少年心性吧,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骑着师傅的白马,佩着打小不离身的宝剑,我且行且停,饱览一路风光,悠游自在。
  
  就是在这路上,我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黑犬。
  它蹲在短短的草丛里呜咽,不时以鼻子拱一拱身边卧在地上的大狗。
  我的马蹄答答,渐渐从远到近,路过它们。
  小黑犬仰头看着我,不叫不动,只是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子浸在泪水里,一闪一闪地发亮,叫人不忍心转开视线。
  我走过去了,却又生生勒住马。
  
  慢慢地,一步步靠近它。
  我没有把握它是不是明白我的来意,虽然我要对付这样一只小狗易如反掌,但是我不想伤它。
  检查了一下大狗的情况,这是只成年雌犬,已经死去多时,身上有伤,也许是和什么敌手搏斗过。
  大概是小黑犬的母亲吧。
  “喂,小黑,你的娘已经死了。”
  我低头对它说,也不知道它是否听得懂。
  “别等在这里了,我带你走,找个人家安身吧。”
  从包裹里拿出块肉干,递到小黑嘴巴前,它什么反应也没有,一直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亮得可怕。
  我揉揉它的脑袋,伸手抱起它。
  
  哇!
  本以为它乖巧顺从,不料上手后居然闪电般咬了我一口,跳回死去的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死命拱着大狗的腹部,似乎想让她再站起来。
  我把手上的伤口放到嘴里,吸出污血,吐掉,再走上一步,它霍地回头,守在大狗身前,喉里发出沉沉的咆哮。
  嘿,小家伙,你能跟我斗么?
  三两下制住小黑犬,拿腰带捆了四肢,丢在旁边。
  它努力地扭来扭去挣扎,低吼着,满眼的倔强愤怒。
  
  “小黑,你看好,我是帮你啊。”
  我伸手用力揪了揪它的耳朵,轻松闪过它的满嘴小尖牙,然后开始用我的宝剑,给大狗挖了个小坑埋好,身后小黑的怒吼渐渐变成哀叫。
  
  我拎着粽子似的小黑犬继续上路。
  吃饭喝水时都给它留一点,但它从来不碰,硬要喂食还差点咬掉我的手指,几近疯狂。
  一来二去,我终于烦了。
  开始时的点点恻隐之心和新鲜感被磨光,在山下小镇打尖时,把已经饿瘦了一圈的它送了人。那是饭馆门口坐着的一个老者,胡子已经全白了,看起来比较有爱心和耐心。
  “我要去行走江湖了,小黑,你就在这儿乖乖呆着吧。”
  临别时,它终于又正眼看了看我,似乎恢复了点神智。
  倔强的乌黑眼睛,隐约有点不舍。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而且闯荡江湖嘛,终究不可能一直带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
  
  离开小镇后我才真正接触到江湖。
  师兄们口中偶尔提起的传奇江湖。
  很快,象所有热血少年那样,路见不平,我动手惩诫了一个有点地位的恶人,没想到,所谓江湖恩怨就是这样来的。从接下第一个找我报仇者的招数开始,我便陷入了滚雪球似的追杀中,每拔一次剑,我知道招来的仇恨就又多了一分。
  我的师门上下深居简出,所以,我不能寄望师傅或者师兄弟们短期内能获知讯息前来助我,我也不愿意首次下山就完不成师傅托付的任务,半路灰溜溜逃回去,那样我一生都会窝囊死。
  所以我咬牙挺着,一定要走到目的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即使死在路上也不在乎。
  
  又一个黑沉沉的夜,而且下雨。
  我藏身无人的破庙,避雨歇脚,为了不生枝节,我没有点火。
  寂寞雨夜,看着班驳的佛像,一身湿衣坐在灰尘里吃着冷馒头的我,有点不知什么滋味。
  背上某处伤口隐隐生疼,是昨天,或前天留下的,我草草处理过,也许已经开始烂了。
  雨水从屋顶稀疏的破洞落下来,一点又一点,滴在身边。
  这就是闯荡江湖么。
  
  庙外有脚步声。
  我迅速闪在门后隐起身形,虽然听出只有一人,但是也不可不防。
  
  来人毫无防备地走了进来,摘下头上的箬笠,甩甩头。
  是位少年,背着一个小小包袱。
  他张望了一下四周,似乎对环境还满意,就捡了几块碎木条,以火折子慢慢点燃了。
  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脸上一分稚气看得格外清楚,看起来比我还小着些。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火堆,象在水里浸过的琉璃珠子,光影流动,格外的清亮。
  
  “你还不出来,真要在门后面过夜吗?”
  他突然开口,有一丝嘲讽,但却听不出恶意。
  我脸上热了热,昂然大步而出,冷哼一声,也坐到火边:
  “你是什么人?”
  “过路人。”
  “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到处走走玩玩。”
  说着,他大喇喇地把上衣剥下,对着火烤起来。
  “你躲什么?”他看也不看我,问道。
  “与你无关。”我也转开脸不看他,淡淡答道,当下也把上衣脱了,在火前烘干。
  “啊,你身上……”少年突然间低呼。
  他霍地站起来,我心里不禁还是一跳,立刻瞪着他。
  “胆子这么小,还敢出来行走江湖?”
  少年嘴上挪揄,足下却快步走近我,一脸认真地检视着我身上的伤口。
  我的手悄然抚在剑柄上——不是我小人之心,这少年来路不明,如果他这一番做作只是表演,我也正好引他过来,而且,绝对有把握比他更快出手。
  “嗯,还好,你每次都躲开了最凌厉的锋芒。看来,老头子给的药果然有用武之地了。”他得意地拿了瓶药出来。
  我把身体一侧,冷冷看着他,再看看那瓶药。
  
  唰一声轻响,少年抽出支小小的袖箭——我的剑亦同时抵在他颈间。
  他怔住,眼中似有寒芒闪过,陡然反手,电光火石般在自己胸膛上一划。
  血珠子淋漓地自伤口冒出来。
  在肌肉紧致的身体上蜿蜒。
  他也不说话,举起药瓶,撒出些粉末到伤口上。
  眼看着血渐渐凝了,伤口竟仿佛自己在微微收缩,看得我直以为自己有了错觉。
  我的目光对上他的,火焰在木头上发出哔剥之声。
  
  “对不住。”我撤了剑,垂头坐回火堆旁。
  他沉默地跟过来,依然把药用在我的身上,并且把我自己难以处理的背伤也都包扎停当。
  “谢谢。”我低声。
  “萍水相逢,我没必要害你。”他终于说,有点负气的调子。
  “嘿,人心险恶,防范未然,这叫江湖经验。”我苦笑,这的确是艰难得来的经验。
  
  晨起,我匆匆忙忙开始上路。
  没多久,那少年却从身后闷声不响就赶上来。
  我足下暗暗催动功力,全速疾驰,竟都没把他摆脱。
  “你为什么不骑马了……”他又向我搭话,声音已有点喘,“少侠行走江湖应该骑白马。”
  我终于慢下步子:
  “我的马死了。”
  
  白天看清他的样子,感受又跟夜里不同,少年皮肤略黑,脸看起来稚嫩,走动间身手却很矫健。还是那双眼睛最吸引人,眼型大而且圆,亮晶晶的,衬着乌黑浓眉,十分精神。
  “喂,有江湖经验的人,跟你结伴走行不行?”
  他盯着我,认真地问。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有要事在身,不能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你要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他笑起来,纯纯的。
  
  “觉得好玩是吧?你是哪门哪派跑出来的子弟?刚学成点东西,迫不及待想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了是不是?”我一点不觉得好笑,并且终于愤怒,“告诉你,我现在是江湖追杀令上悬红最多的一个,手上已有数十条人命,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们,但就在两个月前,我跟你一模一样!嘿,想跟着我是吗?随便,但我绝不会分神管你死活。”
  “好,说定了。”他居然毫不迟疑,“只要让我跟着你,我什么都不怕!”
  “跟吧,不过请自求多福!”我提气加速,奔在前头。
  莫名其妙,多了个路伴。
  倒象只小宠物,不依不饶跟着人的样子。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理他,以我目前的状况,我根本不能相信任何人才对。
  但他的眼睛,清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无法拒绝。
  
  又是一个夜晚,露宿密林,少年手法熟练地拾柴生火。
  “不要随便生火,谁知道会招来什么人……”
  “我周围查看过了,方圆十里没有异常。”
  我冷笑一声:
  “方圆十里?你倒是耳聪目明。”
  
  我从包裹里拿出干粮,还有最后一块肉干,留了多日没舍得吃掉的。
  想了想,递给少年。
  他眼睛一亮:
  “肉干……”
  “最后一块了,你吃吧。”
  他伸出来的手突然定住,盯着我:
  “最后一块?都给我?”
  “对,给你。喜欢吃肉?”
  “唔唔……”他立刻把肉叼在嘴巴上,快乐地点头。
  少年吃东西奇快,我还没吃完一个馒头,他已经一干二净准备躺下睡觉,看到我盘膝端坐,索性不客气地把脑袋枕在我腿上。
  已开始习惯他的自来熟,我继续吃着干粮。不一会儿,感觉他目光落在我手上。
  我也不自觉看了看自己的手,哦,两个月前一只小黑犬咬的伤痕犹在。
  “你的身手也会被狗咬?”
  “那是只小狗,我没防备。”
  “你还有没防备的时候?”他好象在嘲笑我。
  “当时它的娘死在路边,我想带它走,免得它独个儿流浪,温饱不继。结果抱在手里了它才突然翻脸。”我笑了笑,“很犟的一只小东西,大概还以为我会对它的娘不利呢。”
  “后来呢?”少年急急地问。
  “我把大狗埋了,也算让它入土为安吧,小狗我还是带走送人了,希望它能过得安生。”
  少年沉默一阵,突然抓起我的手,凑近细看,当时伤口颇深,现在还留着淡淡齿印形状。
  我想起刚下山,一路和小黑犬呕气,却悠游自在的心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手背突感温热,有湿润柔软的东西轻触上来。
  我低头,顿时目瞪口呆。
  
  少年伸出粉红的舌头,温柔地舔在我伤痕上。
  灵活的舌尖细细描绘伤痕的形状,一下一下,就象什么小爪轻轻挠过我心里。
  他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子静静凝视我,突然起身攀上来,舔一舔我的脸,又舔一舔我的嘴唇。
  
  “你……干什么!”我猛醒过来,挥掌把他打出老远。
  他一翻身跳起来,居然没受伤,怒吼:
  “你疯了!为什么打我!”
  “你才疯了,你刚才……你刚才……那是干什么!”我胸膛起伏,到现在还心跳不已。
  “我……想安慰你。”他委曲又不解,“怎么啦?”
  我失笑: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我娘教的!”他还理直气壮,神情越发小孩子气。
  “嘿,那恐怕也是你小时候吧?”我过去揉揉他脑袋,只觉可爱,“大人不会这么做的,不合礼数。”
  他想了想,终于垂下头:
  “也许你说的对。我娘死得早,她教我时,我还小。”
  
  树影摇曳,月光凉凉地漏下来。
  少年重新枕在我腿上,絮絮讲他的娘亲,怎么从小带他流浪,怎么千辛万苦给他找点肉吃,为了护着他嘴里最后一块肉,被恶人打死,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又气又恨又伤心绝望又饥渴昏沉,简直如同梦魇,幸而被好心人救走,长大之后再找回娘的坟去,看那一片荒草萋芜,才终于醒悟自己真是孤儿了,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他睡着了。
  我确认这一点之后,平静地点了他的道。
  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几天没有遇险实在是运气,我不能再带着他,那只会害了他。
  
  月色拉长了我的影子。
  看着黑黝黝的前路,眼睛有点难受。
  
  一个月后,我到达目的地,完成了师傅嘱托的任务——其实,他老人家只是命我交一封信给故交而已。
  但我却历尽千难万险,才终于完成。
  这大概也是我路途的终点吧,因为追杀我的人已组成了一个临时的联盟,围追堵截,誓要把我拿下,浴血剧斗了到底多少时辰,我早已无法分辨,从应付自如到伤痕累累。
  环视四周,尽是恨意充斥的眼。
  看来,今天是不能幸免了。
  他们的脸都陌生,其实,恐怕绝大多数跟当初我杀的那个恶人毫无关系。
  杀掉一个人,会有几个他的亲友为他出头?
  而这些人吃了亏,又会有多少人再跳出来?
  头一个也许确实是恶人,但后来的,有恶、有善、有糊涂、有装糊涂、有挑衅、有企图、有**,把我钉在武林公敌榜上,连名字都没有,就一个诨号:
  杀人王
  
  嘿嘿嘿。
  我冷笑起来。
  人群戒备着,我知道,如今我的名声也相当骇人。
  
  “下一个?”把脸上的血狠狠一抹,我长剑前指:“还是一起来?”
  “我来!”
  有个略带喘息的声音,破空传来。
  我的表情刹那转为愕然,这声音,分明是那个曾经和我同路的少年。
  
  他从远处出现,狂奔,奋力腾越过众人,冲到我面前。
  似乎赶了很久的路,他停下来后,一手扶着腰,一手居然搭上我的肩膀,喘个不停。
  “你为什么丢下我?”
  他抬起眼,盯着我。
  我剑尖微颤,逼退一名偷袭者。
  “滚!我跟你毫无关系!”
  “有关系!”他架开接踵而来攻击我的几个人,大吼,“你答应了让我跟着你的!”
  
  一旦发现他与我是友非敌,对峙的格局便彻底崩溃,人们呼喊起来,排山倒海的攻击蜂拥而至。
  
  “你为什么非跟着我,找死啊?”
  我又急又怒,自己本已不作生还之想,可如今连这少年也没了退路。
  “我喜欢!”
  我削断袭向他空门的某条手臂,咆哮:
  “笨蛋!”
  他的袖箭扎入我身侧某个敌人眼珠里,百忙之中大笑:
  “总之你休想再丢下我!”
  事已至此,我终于也豁出去了,手上剑光暴涨,当者披靡,提气大喝一声:
  “好,告诉我你的名字!黄泉路上再结伴同行!”
  他眼睛发亮,扬声道:
  “我叫小黑!”
  我们两人犹如陷入巨大旋涡,刀光剑影,分不清谁的血肉飞溅,他始终如影随形跟在我身边,杀得性起,不时如小兽般怒吼,竟真的毫无畏惧。
  但人海战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任你神功盖世,也终有力尽不支的那一刻。
  
  我的心猛地收缩,因为我突然发现:
  这一刻来得如此迅猛。
  这一刻,溅在我身上的血已是他的血。
  他扑在我身上,拼了命,为我挡下我们都已无力架开的数支兵刃。
  那乌黑的眼睛看着我。
  倔强的。
  不舍的。
  我纵声狂啸,眼前世界顿时血红一片。
  
  “后来呢后来呢后来呢?”
  路边榕树下,村童模样的小男孩连声追问。
  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懒懒躺在树阴,任小孩子猴在他身上:
  “后来啊,我突然大显神通击退敌人,把他救走了。呵呵,叔叔是不是很厉害?”
  “嗯,叔叔厉害,可是,小黑他死了吗?”小孩很忧虑。
  “没有,他身体好,虽然伤得很重,但叔叔的师兄弟们终于知道消息,找了来,叔叔和大家汇合后,一起把他及时地背回山上,求师傅治好了他。”
  “那些坏人呢?”
  “他们还在江湖上找啊找,可是叔叔的师门太隐秘,找不到,后来,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渐渐忘记了。”
  “呼——那就好。”听得是大团圆结局,小男孩顿时眉开眼笑,随即眼珠子转一转,拍着手说,“大叔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小黑,他是小黑!他就是那只小黑狗,对不对?”
  
  啪。
  一颗小石子砸在男孩头上。
  “谁说小黑是狗了?”
  男孩回头,树阴之外,有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披一身阳光,手提大包肉类熟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你又趁我不在给小孩子讲故事,编排我是狗!”
  树下男人站起来,把身上的小孩放下了地,呵呵一笑: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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