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觉时日漫长,五天究竟甚短,不觉已是第六目早晨。谢鉴早早起来,唤醒了令狐青,柔声道:「青儿,我到眠卿那里去,你好好待着。」
令狐青本是睡眼惺忪的看着他,听到这话,睁大了眼睛,企盼道:「公子回来之后,我们就能去洛阳了吗?」
谢鉴看他满眼的渴望,心疼道:「那是自然,我回来后,就立刻同青儿回洛阳。」
令狐青满脸欢容道:「公子说真的。」
谢鉴咬了咬牙,道:「真的。今日只要我不死,说什么也要带青儿回去。」
令狐青点点头,安稳的躺回枕上。谢鉴替他掖了掖被角,在他脸颊上轻柔的亲了亲,又轻声叮嘱了他几句,便出门去了。
到城外杨执柔的旧居时,须路过花雪楼。谢鉴走到那处时,忽听得锣鼓管弦声响,细细听去,声音里夹着哨呐,竟是喜乐。谢鉴心中初未在意,再近些时,却见一乘大红花轿停在花雪楼前。一队乐手正在楼前吹吹打打,又有几人用竹竿挑起长长的红鞭炮来,点着了那芯子,鞭炮劈劈啪啪的炸起来,好生热闹。
谢鉴一时惊得呆了,好久回过神来,又想到这出嫁之人未必便是眠卿,当下定了定神,见一旁有个识得的小环,便去问她。那小环提了一只花篮,正撒着花纸,面上却殊无喜色。见谢鉴问起,愁眉苦脸的道:「眠卿姐姐给追了回来,钟家这便要抬了她去。」谢鉴只觉一道狂雷当头劈了下来,呆呆的愣在当地。已是话也说不出来。
谢鉴茫然抬头往眠卿房中望去,恰好见眠卿从楼上将窗子略推开些来,她身上并未着喜服,只是寻常的一身绿衫绿裙。谢鉴距她颇远,看不清她脸上神情,也不知她为何要开窗子。他忽然想到一事,心里已是凉了。再抬头看时,眠卿已突然将窗子全推了开,纵身跳了下去。
谢鉴看那绿影在空中掠了过去,闭了眼不忍再看。只听得人群本是欢欢喜喜的喧闹,忽然便静了下来,有几人不知出了事情,仍在大笑,那笑声说不出的刺耳分明。便有女人的惊声尖叫传过来,接着又有哭声响了起来,那喜乐也停,已是乱成了一团。谢鉴转过身去,摇摇晃晃的走回去,只觉魂魄已冷了一半。
谢鉴心神倦极,一路全无神采的回莫愁园,只想快快带着令狐青离开这是非伤心之地。进了园看时,令狐青却不在房内。谢鉴心中奇怪,到花木丛中微哑看嗓子唤了几声「青儿」,却不见丝毫回应。只西风将一些残花浮浮沉沉的带过他面前去。谢鉴快快的立了一会儿,回房去了。
谢鉴不知令狐青为何自行外出,只盼着他快些回来。天渐渐黑了,他也不点灯烛,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园门处,偶有风低垂柳,花影动摇,总是惊出谢鉴一层汗来。他心里忽隐隐约约的记起一事,却不敢细想,只盼南齐云从前那句「谢兄既不肯,我也不便强求」不是假话。
挨到半夜时,谢鉴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出去找寻令狐青。他游魂一般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天亮时回来,竟影影绰绰的看见园门前伏着一抹小小的黑影。谢鉴心中喜极,抢上去伸手抱它,那小东西「喵」的一声极迅速的逃了开去,却是一只猫。谢鉴在当地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又过了几日,谢鉴已将长安城每处藏得下一只狐狸的地方都细细寻过一遍,却仍是未见令狐青半点踪迹。他明知九成是找不到那只乖巧的小狐狸,却实在不知自己若不去找他,又能做些什么。这几日过得实是比一世还长些。
一日清早,谢鉴自外面寻了令狐青一夜,倦倦的回来,忽见房内桌上多了一份柬帖并一只包裹。谢鉴心中疑惑,拿起那东帖看时,竟是钟家的请柬,说什么观宪痊愈,全仗谢公子恩德,故略备薄酒,万望赏光云云。
谢鉴一时手都冷了,心头痛极怒极,将那请柬揉成一团远远掷了,还不解气,又抓起那包裹往窗外扔去。不想窗子未开,那包裹撞在窗格上,又弹落在地。包裹上的布扣本就系得随意,此时便散开了,露出一件斗蓬来,镶帽的赫然便是雪样的狐皮。
灞桥柳多,多是流离漂泊之身;灞陵人多,多是离别伤怀之客。这灞桥风物原本极是秀美,可惜来往此地之人,多是征人过客,能有几个留意这熏风轻暖花落蝶飞的景致。只那柳岸下起了一座小院,青瓦白墙,月洞花苑,内中疏香闲Cao,方不负了这春景如醉。
晌午时分,正是游人最少之时。一辆马车却停在那院门前,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婢提了一只食盒轻巧的走下来,进了小院去。看她辨路识门,似乎并不十分熟悉。小婢进了那摆设得素洁干净的卧房,却不急着将食盒放下,先向床帐内探了几眼,那帐中竟睡着一只极小的白狐。
那小婢来此已三四日,却不知公子爷为何吩咐自己来服侍一只狐狸,更不知这狐狸为何一口东西都不肯吃,自己送来的食物哪样不是色味俱佳,难道狐狸只肯吃生食吗?她心里想着,将四只燕Cao盘花碟子从食盒中取了出来。那碟子和小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大小,内中盛的菜肴却样样都极精致可口。
小婢轻手轻脚的钩起帐子来,看着那雪白的小狐狸,道:「你饿了吧,吃些东西好不好。」小狐狸只是蜷起身子缩在枕上,也不理她,泪水一滴滴的从眼睛里流出来,已将枕巾涸s-hi了一大片。
那小婢从未见过狐狸流泪,又是奇怪,又是怜悯,柔声道:「你怎么了,是想家了吗?你家住在哪里。」伸手想抚摸它。那小狐狸躲开了,眼泪似是流得更多。
邢小婢又道:「你一定饿了,过来。」想去抱它。小狐狸这次却不躲避,抬起爪子向她手背抓去。那小婢急忙缩手,幸好这狐狸几日未吃东西,身上无甚力气,非但没抓到她,反被身下被褥的锦线钩住了指爪。它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不脱。
那小婢见这小狐居然会抓人,心里不由有些害怕。看它受困,却终是握住它柔软的小爪子,轻轻将纠缠的丝线解了下来。那小狐缩回爪子去,仍是蜷成毛茸茸的一团。她再去抚摸那小狐狸时,它便不躲闪了,却仍是不肯向她看一眼。
那小婢小心的摸了它几下,也不再勉强它吃东西,去将食盒上层揭开,端出一只小碗来,却是一碗汤药。柔声道:「这次来的时候,公子说,这汤你该是喜欢吃的。」那小狐狸嗅到药物气味,果然看向那碗,ι柔润的黑眼睛里有了些犹豫的颜色。那小婢见它似是有些松动,心里不觉欢喜,忙将那碗送到它嘴边,那小狐却又将头转了开去。
那小婢将药碗拿着手里,在床边坐下,愁道:「你什么都不肯吃,公子若知道了,一定要怪我不会服侍。你要怎样才听话。」又摸摸它软软的茸毛道:「你喜欢吃兔子么,我去做给你吃。」正同它说着,指尖却被那小狐的泪水沾s-hi了。
那小婢叹了口气,娇嫩的小脸上尽是稚气的愁容。那小狐狸忽然转回头来,望着她手中药碗细细的叫了两声。那小婢喜道:「你肯吃了吗?」忙又将药碗喂到它嘴边。那小狐狸挪过去一些,伸着粉红的小舌一下下的舔食那汤药,那小婢看得好玩,轻轻用指尖触它凉凉的鼻子。小狐狸舔净了那药时,忽然极快的缩到被子里去。
那小婢心中正惊讶它为何要躲起来,便见那锦被陡然凸起,竟似藏了一人在里面,不由吓得呆了。不久竟果真有人从那被中探出头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肩膀的肌肤微微露出,似是未穿衣服。那人脸容秀美,微带些稚嫩,是少年的样貌。那小婢心里只转着「妖怪」两字,一时竞连逃走也忘了。
那少年将被子裹紧了些,也不看她,微微呜咽道:「你们抢了我的内丹,还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自然便是令狐青了。
那小婢害怕道:「我,我只是个丫头,我不知道。」她如今才知道,给钟家表少爷治病的药引内丹,竟便是夺了这只狐妖的。
令狐青呜咽道:「你们快放我走。」
那小婢颤声道:「门不是开着吗?」
令狐青如何没看见门正开着。初被抓来时他便想要逃走,却次次被贴在门框的一张符咒挡回来,说什么也出不了房去。令狐青道:「你把那张符咒揭去。」
那小婢既知道他是妖怪,如何敢将咒符揭去,只颤声道:「我。我不会弄。」
令狐青抹了抹眼泪,道:「你骗谁,你不快些,我便吃了你。」
那小婢初时吓得呆了,如今渐渐镇定下来,便看出吃人的妖怪怎会这般好说话,大着胆子道:「你吓唬人,你一定连兔子都没吃过。」
令狐青便不说话,只是缩在床角流泪。
那小婢看他哭得伤心,心中不忍,引他说话道:「我叫绿翘,你叫什么名字?」
令狐青偏过了头去不理。
绿翘又道:「你饿不饿?」
令狐青只是不说话。
绿翘叹了口气,道:「我可要走了,东西留在这里,你若饿了就吃些。」看他还是不理自己,只得提了食盒走了。
绿翘出了门时,恰好看见南齐云坐了马车过来,便立在道旁,恭敬道:「公子。」
南齐云下了车来,微笑道:「那小妖精现在怎样。」
绿翘低头道:「他一直不肯吃东西,今日倒是吃了公子给的汤药。」
南齐云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进了小院去。
夜渐渐深了。
南齐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起身点了一根红烛。
床边一张山水捧日红雕椅子上坐了,看着令狐青微笑道:「怎么我来了这么久,你只当没看见我。我特意弄了还形Cao给你,也不是容易的。你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吗?」
还形Cao只长在崖下生雾的浅水之处,月初而生,月圆而损,须在初七之夜采摘。这Cao生得极少,又极是娇嫩,却无多大用处,只是山中野兽偶然服食了,可化生半月的人形,却生不出人的智识来。
令狐青失了内丹,他道行又浅,便维持不住人形,只是靠着从前自那株「娇容三变」处吸取的精气维持一点灵识,此时便是靠着还形Cao的药力才化成人形。
他知道还形Cao得之不易,自己原该感激他,可眼前这人曾去向谢鉴讨自己的内丹,又是他引着忘一将自己内丹夺去,还将自己禁在这处,却教自己这个「谢」字怎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