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云自弄了令狐青在灞桥那小院里,从没见过他半分好颜色,少数是流泪,大多时候便是憔悴的呆呆坐着,倒比他哭还教人心疼难受。一时又想起给自己烧掉的那幅令狐青的小像来,那似是有意又似无心的狐气的情态神韵,说不出的惹人心思,不由微叹了口气。
第二日醒来,南齐云刚刚吃过早饭,忽有前院的家仆来禀报说谢鉴谢公子来访。南齐云心头一跳,不知谢鉴是否得了消息,前来讨要令狐青。想了一想,便令人且请谢公子在客厅稍坐,自己心下盘算一遭,谢鉴纵是知道了令狐青在自己这处,凭他的身份交游,一百年也休想夺令狐青回去,况且这是自己家中,还怕他闹上天去不成。便略整了整衣衫,往前院里去见谢鉴。到了客厅时,看他面上神色,却似与平日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举了,南齐云开口道:「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
谢鉴淡淡笑道:「我来这里,是要请南公子归还我的一样旧物。」
南齐云心头跳了一跳,仍是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小弟不记得借过取过谢兄什么宝物,还请谢兄示下。不知可是谢兄借我的那把伞吗?」
谢鉴脸上微冷,道:「前些日贵府有人身子不适,捉了我的狐狸作药引,既已取去了它的内丹,也该将它还给我,怎地直到今日仍是不见青儿的影子。」
南齐云听他既已将话挑明了,心中反镇静下来,微微笑道:「谢兄怕是记错了。生病的是观宪表弟,不是小弟。那狐狸虽是捉了,却不是小弟捉的,怎么反向小弟讨要,这岂不是冤枉死小弟吗?」
谢鉴暗自咬牙,面上却笑道:「是我糊涂了。只是我同钟家向来生疏得很,听闻南老伯这几日便要回京,到时却要烦劳他老人家了。」当下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南齐云道:「恕不远送。」便命人送客,他听谢鉴分明便是要将这事闹到自己父亲那里去,心头一时不由得烦乱。
谢鉴出了南府,他本就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从南齐云那里讨回令狐青来,心中也不如何愤懑,却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那小狐狸。回去时满路的酒旗斜风,清歌如暖,谢鉴早是无心观赏。郁郁的进了房时,竟见房中有人,赫然便是昨日被他一记耳光打走的宣王李诵。
谢鉴此时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一时不由愣任,不知他为何孤身一人到此,怎么看都不像寻仇的样子,却也想不出他来此处另有何事。
李诵听见响动,抬头见他回来,满脸都是喜色。起身深了一礼道:「小弟前几日造访时,一时唐突,多有冒犯,还望谢公子勿怪。」
谢鉴一呆之下,欠欠身还礼道:「殿下说哪里话,是Cao民不知深浅,伤了殿下万金之体,殿下不降罪,已是Cao民万幸。」他心中郁气不舒,实在不愿此时接待这位闲人王爷。李诵微愣,脸上略现出尴尬之色,道:「原来谢公子已知道了。」
谢鉴道:「Cao民眼拙,当时未曾认出殿下来,还请殿下恕罪。」他口中说着,心中猛地一凛:李诵身为宣王,据传乃是继承大统之人,若是同他交好,何愁夺不回令狐青来。这么想着,脸上便添了些柔和亲近的神色。
李诵笑道:「谢公子不必客气。自那日见后,小王一直未敢忘了谢公子的风流态度。」四周看了看,又道:「不知谢公子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谢鉴虽无心下棋,却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在棋坪边坐了,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殿下先请。」自执了白子,将黑子让了给李诵。十余子甫落,谢鉴便看出李诵棋力不弱,到也算个对手。
不觉间已是日上中天,两人已连战了四局,谢鉴胜了两局,其余是一平一负。李诵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了看时辰,不由嗳呀了一声,道:」怎么过地这般快,午后还同三弟有约往户部核对江浙贡纳的钱粮。」面上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谢鉴强作微笑道:「殿下还当以朝廷之事为重才是。」
李诵眷眷的道:「过几日若有空闲,定然再来拜访谢兄。」谢鉴道:「自当恭候。」将李诵送出园子去。
李诵坐了马车离去,经过灞桥时,偶然揭帘见有处精致玲珑的院子,不免多看了几眼。抬又见正有人往那院子去,正是钟侍郎家的公子。李诵素知他贪色粗陋的声名,便不愿再看,放下了帘子,自倚在软垫上养神。
自入了大暑,天气越发酷热难当。绿翘不知狐狸耐不耐热,日日熬了绿豆粥,掺些冰珠送来令狐青这里。一日晌午,绿翘照旧送了粥饭来,令狐青也一般的饮几口绿豆汤便搁下了,点心也只吃了半块。便起身去坐在窗边的桌前。
绿翘看他恹恹的无情无绪,柔声道:「公子爷晚间要过来看你,你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得很。再多吃些吧。」
令狐青如同没听见一般,只是伏在花梨书桌上看着自己手指,额发散下来遮在他水光潋滟的眼睛上,一片柔润的黑。绿翘顺着他的眼光去看他细细的半透明一般的手指,只觉他自来了此处,似是连手指都瘦了几圈,心里止不住怜惜。刚张了张口,又知他一定不肯听自己劝告,只得低头收拾了碗碟去了。
刚出了院门,门前的老垂柳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绿翘拉了过去,绿翘一惊不小,正要喊叫时,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口上,忽听钟观宪的声音嬉笑道:「绿翘姐姐,是我。姐姐无事在这里做什么,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也带我瞧瞧去。」
绿翘曾得过南齐云吩咐,决不许外人知道他藏了那小狐狸在这里,哪里敢让观宪进去,急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是我自己在这里偷偷懒。表少爷还是忙正事去吧,不去见见公子爷么,公子爷昨个儿还提起您来着。」嘴里说着,身子已挡了门前。
钟观宪见她情急,心中不由起疑,口中道:「好姐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瞒着我。」伸手将绿翘拨开了,一头便往院里去。这院子虽有南府的两个家丁守着,却都是识得钟观宪的,哪里敢拦,已是被他推开院门,直往房中去了。
绿翘见他进了房去,心中大急,顿了顿是,忙跟了上去。便听钟观宪在房内大笑道:「我只道柳下惠比起表哥来也要输三分,谁知他竟也被这小狐妖迷昏了头,瞒天过海的将他藏在这里!」
绿翘急道:「你快走,你快走!」
钟观宪转了转眼珠,嬉皮笑脸的道:「绿翘姐姐,你若肯让我得他一次,我便是给人打烂了,也决不将这事说出去。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当作什么都没瞧见过。」
绿翘想也不想的恼道:「表少爷太也拿人不当人。」
钟观宪笑道:「他原本就不是人。」
绿翘辩不过他,也不愿再同他辩,硬硬的道:「表少爷既有这心,就请同公子说去,奴婢是做下人的,作不了这个主。」
钟观宪对南齐云颇有几分忌惮,绿翘如此说,他也不敢硬来,恼恨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领情就罢了,狠霸霸还有半分礼数规矩吗?看表哥知道,如何慢慢整治你。你道表哥对他多长久吗?舅舅不几日便要回京,表哥怎敢再留着他,早晚也是落在我手里——我可走了,别哭着求我回来。」
绿翘嘴硬道:「表少爷慢走。」
钟观宪恨恨的摔门去了。傍晚时分,南齐云果然来了。他一进来,绿翘便退了出去。南齐也未注意她的异状,只是望着令狐青笑了一笑,柔声道:「青儿,几日没来看你,过得还好吗?」
令狐青趴在桌上不语。
南齐云只道他又不愿理会自己,也不在意,仍是笑道:「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走近了去看,却见令狐青的脸颊比平时苍白许多,薄薄的嘴唇已抿得失了血色。
南齐云心中疑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一边拉住了他手腕,极柔和的道:「青儿为什么不肯理我。」
令狐青手腕被他抓着,吓得猛然一缩,脸上神色更是黯淡。
南齐云从未见他这般情状,心知有异,沉下脸去扬声道:「绿翘!」
绿翘急忙进来,垂头应道:「公子爷。」
南齐云轻轻摩挲着令狐青手腕,一边冷道:「我让你在这里好好伺候着,你就伺候出这副模样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绿翘低头不语。
南齐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多问。待会儿送去管家那里,让他细细盘问你就是了。」
绿翘哭道:「公子爷,公子爷……」已是跪了下去。
南齐云微恼道:「你还不快说。」
令狐青忽道:「若她说了,你别打她。」
南齐云想不到他竟会替绿翘说话,怔了一下,微笑道:「好吧,青儿既这样说,我不罚她。」便对绿翘道:「说吧。」
绿翘得了他这话,抽抽噎噎的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她边说边哭,口齿夹缠不清,南齐云好容易才听明白了,几乎要气倒,挥手命她退下了。
南齐云坐在椅上,手中捏着那茶盏,心中烦乱到了极处,如今的情形,一个谢鉴,一个钟观宪,都要将这事弄到自己父亲面前。果真到了那时,便是不可收拾了。他想着想着,忽然瞥了一旁的令狐青一眼,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就此将那狐狸弄死,倒也干净了。
李诵自那日得了谢鉴的好颜色,便时时到莫愁园同谈论诗文棋书之类的风流技艺。他虽是皇子,对谢鉴却从未有以身份欺人之处,又精于文艺,尤于棋艺造诣颇高,素日便有风雅蕴藉的声名,因此虽不过几日功夫,两人越来越是投缘。
一日午后,李诵照例又来园中访谢鉴,进门便兴冲冲的直奔到棋坪旁,拿起棋子黑黑白白的布了一局珍珑,说是昨日偶然见到的古局,要谢鉴来解。谢鉴看那句连环套的繁复劫争,兴致不觉被勾了起来,便坐在一旁对着那珍珑残局皱眉苦思,手中来来回回的转着一只官窑的冰裂鳝血纹粉青小环觥。
李诵回到桌前坐着,随意翻看着桌上旧时存下的纸字,将要翻到底时,忽然见到几张隶书,字字是珠玑端丽,流云意态,笑道:「谢兄,我倒不知你于隶体有这般功力,这可一定要好好指点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