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撒进来了。
自那日以后,筠竹倒当真每日送花过来,红的玫瑰,粉的百合,沾满露的郁金香,黄艳艳的向日葵。初瑶的花瓶空了又满,一天也不重样。
筠竹依旧来找她,总和赵曼青一起,偶尔会一个人来。赵曼青在的时候,她们完事就在房间里听曼青的声音,咚咚两声闷响,再一句拖长的“夏少爷——”,便是离别的讯号了。曼青不在的时候,筠竹偶尔会过夜,有时也叫辆黄包车走了。初瑶就趴在窗沿,晃着两条腿,看见她在车上走远了,像一颗流星,消失在那黑极的夜里。
筠竹依旧来找她。只是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她也跟筠竹出去逛过一两次,满大街的洋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了。
自上一次筠竹来之后,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初瑶坐在八仙桌旁边,扒拉着她瓶里的花。
她除了筠竹还没被其他任何人碰过,老鸨看着她大概是被包了,也不太管。只是最近房间时常空着,她总免不了在背后嚼点舌根。
初瑶不在意,她只是趴在栏杆那里往下望,期待着看到裹在加大一号的西装里的筠竹,或是站在曼青旁边的她。
她突然看到曼青了。
似乎是专门来找她。可旁边没有其他人,初瑶疑惑了。曼青是知道筠竹包了她的,可这又是哪一出?她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她看见曼青扶着栏杆向她走来了,头发是新烫过的,卷卷的搭在顶上。她想起筠竹的直发,解下来有种别样的- xing -感。她想起筠竹跟她讲她上学时的事情,她始终在幻想筠竹本来的,没有隐藏在男人壳子里的模样。
那是她不可能见到的模样。
“玫瑰小姐。”
曼青朝她微微点头,刚过了1月,天气冷起来了。今年是1939年了,日本的轰炸是剧烈起来了,人人都在逃难,只有些不怕死的还在这些烟花柳巷里没事人一样的玩着。初瑶是不相信曼青会在这种情况下来找她玩玩的,她看见曼青裹在青色的狐皮袍子里,一张青白的脸。和平时的她不同,太不同了。可到底哪里不同,初瑶也说不出来。
“嗳。”初瑶终于答话了。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曼青把门关上,靠在门边,掏出个烟枪,点燃了。红唇一抿,花了的胭脂蹭在银色的烟嘴上,血一样。
“筠竹要结婚了。”
初瑶震惊了。她说不出话来,像壶冷水浇在她头上,冰冷刺骨。
她哆嗦着嘴唇,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是挺喜欢你,所以我才来跟你说一声。”曼青吐出个烟圈,白色的环,在空气中很快散了。
“结婚后她就要跟丈夫出国了。”曼青在门上敲敲烟枪。“我们也要从重庆搬走了,这里太不安全。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她也一样。”
“玫瑰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对筠竹付出了多少真心,但我劝你一句,□□是没有爱情的。”
曼青又走了,她踏着零碎的步伐,高跟鞋奏出哀鸣,踏在嘎吱作响的木板上。初瑶始终没缓过来,她快忘了曼青来过,忘了曼青跟她说什么,可房间里消散不了的昂贵脂粉味怎样也散不去,还有曼青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甜,不像她,腻的人想吐。
初瑶觉得曼青在悲伤着。是为她悲伤吗?悲伤她身为一个□□,还爱上一个女子?悲伤她付出一颗真心,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她脚软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她觉得曼青的悲伤太过浓郁,她也悲伤起来了。
当晚,初瑶接了第一个男客。
曼青说过,筠竹不会再来了。初瑶感受到插进她身体里的火热,却觉得浑身冰凉,她感受不到一丝快感,甚至还有点恶心。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是个□□了。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自己是筠竹的情儿,这妓院是她们的秘密约会场地,她不觉得自己把自己卖给了筠竹。只觉得这是一场恋爱。
她终究是梦醒了。
男人天亮后走了,初瑶一睁晚都没睡着,她裹在被子里,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看着外面。是寒风吹落了满树的叶子,她依稀看见一辆黄包车从她楼下驶过去了,坐了个年轻女人,长发披着,白色的旗袍,青花瓷一样。她好像看见那人拿了束玫瑰——红的像血。
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窗外,她这才觉得自己是在出卖自己了。窗外有几片纸屑飞过来了,又好像是红色的火星,还有些炮药的烟灰,它们粘在玻璃上,初瑶看过去,还以为下了场大雪。
她伸手去床边的桌子上倒了杯茶。廉价的茶叶搁久了,倒出来是药一样的棕色,味道实在不均匀,上层是略淡的味,只比白水好点,往下喝才有点茶味,越往下味道越浓,底层是酸涩的苦,像跟嚼了茶叶的人接吻,唾液里全是茶渣和那股酸味。
她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白昼。
她好像看见一颗流星向她飞来。
□□投下来了。
第16章 番外二
这是夏筠竹第一次出来嫖。
她裹在赵曼青专程买来的西装里,没擦胭脂的嘴紫的发白,一双铮亮的皮鞋,踩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她似乎觉的翘起来的木头扎进了她的脚里,但这不过是错觉。是□□的调笑声给她围出个小天地,她站在正中央的曼青身旁,有些喘不过气来。胸部束的太紧了,虽然是曼青亲自给她缠的布,还是太不舒服。
来重庆有些日子了,筠竹除了戏院外不常去其他地方,偶尔去趟电影院。她是个戏迷,在上海时常跟着叔叔伯伯一起去看戏。最爱和小叔一路。小叔票钱出的多早就成了戏院子里的熟客,再红的花旦都要卖他三分薄面。筠竹常跟着他踱到后台去,看他帮最喜欢的那个小生描眉,胭脂拍散了抹到唇上去,诡异的□□。
筠竹常听人说小叔喜欢那些年轻漂亮的兔子,但家里姨太太满了几房了,全是从戏园子里骗回来的。筠竹喜欢去小公馆里看几个姨奶奶闲着没事吊嗓子,晃悠着挽着髻的油头,扒拉着剪短又烫过的发,斜斜的躺在美人榻里,任洋灯在头上打着光,像照舞厅里的歌女。嫁过来的几个姨太太都没再回去唱戏了,带过来的凤冠霞帔捡了几件送给筠竹,其他的全压在大衣柜的最底下,权当留给念想。筠竹每每来是一定要听一曲的。几个姨太太也倒喜欢她,常给她唱最爱听的锁麒囊,筠竹摇头晃脑的听她们唱\"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 xing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戏永远也是听不够的。姨太太们有时累的不想开场,便给她几张戏票让她自个儿去听了,她自然是十分欢喜。有时戏瘾犯了,直往小公馆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二姨太太习惯了,一听到她略微急促的敲门声,就朝其他几个喊:\"嗳——这个戏痴又来了,侬几个能唱的就唱两句,不能的赶忙找两张戏票出来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