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战火纷飞的世界,失去了所有亲人,生生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场笑话,此时此地沉没到河里,或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宋芷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所有人都还在,宋没有亡,爹娘和秀娘也在,他和赵三哥在凉亭里对弈,他的妻子抱着孩子,一字一句地给他念《大学》。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圆满。
可蓦然间那梦便破了,宋芷听到有人在叫他,“子兰!”,“子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焦急,“你醒醒!”
那是谁的声音?
宋芷心想,然而头痛欲裂,根本想不起来,亦或者是不愿想起来,因为只要一念及那人,便觉得心若刀割似地疼。
“夫子还没醒么?”
“没呢,”有人回答,“我看夫子一直皱着眉头,大夫,你看夫子他到底如何?”
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宋夫子身子骨弱,底子薄,他原先便畏寒,此番溺了水,水又极寒,难呐。”那声音长叹了一口气。
浑身烧得滚烫,烫得吓人,宋芷难受地哼哼出声,半梦半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只看到陌生的几个人影,便又疲惫地阖上眼睑,再没力气睁开。
宋芷到底是没死成,命硬。
可这身子骨却也是彻底不行了,私塾的老先生看宋芷孤家寡人,身旁也没个服侍的,便把宋芷接到自己家中,让老伴儿和一个家仆伺候着。
在这一对老夫妻的悉心照料下,宋芷渐渐能下床了,人却又瘦了一圈,脸色总是苍白得像鬼,孱弱得一阵风便能被吹倒。
因此,私塾的活儿宋芷便不再去了。
李家夫妇两个听说是宋芷救了他们儿子,每隔几日,总要来探望宋芷,送上各式各样的补药,让宋芷好好养养身子,宋芷收了一些,大多都婉拒了。
能下地后,他想从老先生那儿回到自己家去,老太太又不许,虎着脸让他好生修养着。
宋芷竟久违地在这老夫妻身上感受到了爹娘才有的温暖。
但比较是别人家,日子久了,到底不像话。尤其是当腊月里,老夫妻的儿女回来之后,宋芷更显得多余了,便回了自己家。
这一下子,家里又冷清起来。
宋芷百无聊赖,整日整日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出神,整个人倦怠得半分也不想动弹。
他已经不去回想孟桓了。
孟桓西征已经数月,想来已然回京了,孟陶大了,需要有爹爹教导,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爹爹呢?
浦江在南方,不像大都那样十月就下雪,初雪在十一月底才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到地面时很快便化了,地面上s-hi漉漉的一片,寒气与s-hi气挡也挡不住,宋芷比往年更畏寒了,即使屋里已经点了炉子,他还裹了好几床被子,还是冷。
夜里冷得睡不着,便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等到天明。
这样下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因此还没进年关,宋芷便病得昏昏沉沉,只有李家的小子时常奉父母之命来探望宋芷,替他煎一煎药,生生火。
由于宋芷身前无人照顾,这小子有良心,便日日都来。
宋芷病得重了,烧得糊涂时会说胡话,喃喃地叫一个人的名字,那小子便凑近了听,却也听不清楚,因此小声地问:“夫子,您说什么?”
宋芷会因这一句话找回一些神智,立即不再叫了。
年节时,李家人不忍宋芷一个人,请他到李家去常住,一起过年,宋芷婉拒了。
他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去败坏旁人的兴致。
正月里,除旧迎新,家家户户门前挂桃符,走街串巷,互道恭喜,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烛火、红色的桃符、红色的新衣,将整个浦江都染上一层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盼望着新年新气象。
而此刻,唯有义和巷里一间窄窄的房屋里头,一片冷清,毫无过年的气氛。
宋芷将盆里的炭火烧到了最大,毕竟是过年,他给面里加了个蛋,就着一室的孤寂和满院的风雪默默地吃。
宋芷面无表情地把面吃完,碗搁到一旁,看着盆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又看看窗外纷飞的大雪,以及海棠树上过于沉重的积雪。外头虽然冷,仍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打闹声,宋芷侧耳听了一会儿,很快便觉得困倦。
宋芷心想:我或许等不到你了。
他拖着孱弱的身躯,从枕下拿出那只小小的高足杯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自己蜷缩到床上,笼好被子,将瓷杯拿到唇边,低头亲了亲,不知觉地,眼泪啪嗒便落了下来。
宋芷给自己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心说:对不起。接着把瓷杯拢到怀里,贴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这是他从孟府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还记得孟桓把它交给他时说的话,他说:“子兰,你看这鸳鸯画得多好,你我定然也能像这鸳鸯一样,一生一世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