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好,无欲无求,才能巍然屹立。
我逼出一丝笑:“点意……是城里最好的西餐馆,真是幸会。”
“你喜欢点意的菜?”他不笑,依然蹙着眉。
“嗯,”我眼角斜瞥,正看到他侧脸,扬挺的鼻线与下巴嘴唇组成优美却锋利的素描线,突然就像心跳乱了几拍,嘴里开始胡乱说,“好吃,很好吃。”
“是么,”他掏出张名片,又放回去,“刚才给你名片了。喜欢的话常去吧。”
我注意到,他说话既不用“您”也不客气。
真不知道,跟他比起来,究竟谁更像不染尘世的仙人一些。
02.
乘出租车回到家,基本不省人事。战战兢兢打开门,我才轻舒一口气,还好焉甄没有在今天来,否则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胃没有那么痛了,却因为过度饥饿而产生了另一种疼。胃越来越不好后,我稍一饥饿,也会冒冷汗。
好歹爬了起来,收拾清楚了自己,抱起换下的西装,准备出门觅食时顺便送到干洗店去。站着都嫌累,我一屁股坐到床脚,开始掏西装口袋。
出租车票……零钱……名片……手表……名片……
我的手指停住,扯过一张天青色底银字的名片。昨晚那不怎么礼貌的人……嗯,就是这个吧。
“胡——皓。”我手哆嗦了一下,随即晃晃脑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离十年还早,可以理解。我感叹了一下自己的过敏,这世界,重名的都那么多,别说单字的了。
可以相信,在这个国家,不会有人姓言——吧?
限塑令后,塑料袋都难找,我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珍藏”已久的一个超市塑料袋,把西装胡乱塞进去,在门口踢掉昨天当拖鞋踩进屋的皮鞋,换了双客户送的正版crocs,才施施然出门而去。
城市不够大,就容易遇到熟人。
在洗衣店交了钱和西装,就看到公司一个大妈级职员满脸不赞同地瞅着我。
“啊,刘经理你好。”我立刻堆起笑。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她已经是高级经理,处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可望而不可及,么。原来人被同化起来是很快的,报纸上好像说一群鱼中有两条改变游向就能改变整个群体,那我这条鱼落在一整群朝着同一个方向的鱼中,被同化也是很正常的吧。不被同化的人,一定很特别。
突然又想起那个姓胡的厨师。
这厢我还在胡思乱想拿找钱,刘大妈已经盯着我的脚开口:“小肖啊,今天不上班,也要注意形象啊。”
我讪笑笑,低头看看自己脚上crocs里那双莫名其妙的袜子,随便打个招呼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到了街上,却走得渐渐慢下来。真是周末的中午饭点,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挂念着自己的挂念。我认识一些人,其实又是一个都不认识。任性地留下来时,我就该想到,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我,我也不归属于任何。
简单的说,我就是一个过客。三年前封仙殿大仙捋着胡子对我说:“你仙根未断,此时不解,来日仍须再解。”
我说:“百年之后的事情,哪管它那么多。”
大仙吹吹胡子对我直瞪眼睛。
后来,我收养了一个小孩子,送他去私立寄宿学校读书,总是忍不住去看他,惯他惯得一塌糊涂。后来才觉得,这孩子其他都正常,就是那眉眼,怎么看怎么像言皓。于是就突然很少去看他,推说工作忙。
但是,我至少还有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要抚养,也不知小望胖了瘦了?
点意建在闹市区,加上它家强大的广告及优惠攻势,很好地保证了川流不息的客源。我拿到一张等号纸,维持一只手按胃的姿势。
发等号纸的小姐冲我笑:“先生,你很饿吗?”
我迅速撤下手,又迅速放回去:“很疼。”
小姐估计以为我是饿得疼,笑得用三根手指贴着唇,小指和拇指微微翘起。点意选人很对,面对这样的发号小姐,再急再饿你的火气都会不由自主地消下去。
我踱到门另一侧,开始看贴出来的今日推荐。这是家典型的意式餐厅,却在醒目的推荐上写着“解酒柠檬炖杂菜小牛里脊”,有趣;还有“保胃暖沙拉配甘草汁”,确实有趣;最下面一行竟然是“主厨推荐护肝汤”,实在——有趣得紧。我一面琢磨着今天这主厨是不是脑子抽风了,一面突然想起,这主厨,可不就是胡皓麽。
终于等到叫我的号,黄花菜都要凉了。
我坐在位子上翻菜单,却没找到那几样贴在外玻璃上的。我有些疑惑,随即挥手叫来服务生:“我要贴在外面的那三样。”
“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吗?”
“你们主厨是叫胡皓吗?”
小个子男服务生吓了一跳,终于从手中点单器上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是、是,先生你有什么——”
“没事。”我眯起眼睛一笑。
谁知这服务生走开几步又折了回来,急急地说:“先生,主厨说点今日推荐菜的如果有什么意见建议,可以在这里留言。”说着递给我一张天青色纸片,正与胡皓名片背景色一样。
菜的味道怎么说呢,烧得精致,但不是我那杯茶。
我这才顿悟,为什么我的胃总是不好。
看着那片四四方方的天青色纸片,我大笔一挥,大言不惭地写下如下四个字:
良药苦口。
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落款:醉酒人。
又想了想,改为:吐酒人。
我瞄了眼还剩下的大半空档,再想想,提笔写下一行诗:“堕地良不忍,抱技宁自枯。”
回家去的路上,我才突然觉得自己有多么可笑。吃饱了脑子就容易犯混。最初读到这首诗,是言皓念给我听的,末了赞道:“人界的诗人真好,写得真好。”一时我也迷上了文人骚客,乐此不疲寻找写菊花的诗,和他一起刻在菊圃的牌子上。
已经……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越久越清晰。
03.
碎石入湖,不过激起些涟漪,稍纵即逝。工作又忙了起来,我很快忘记了在点意发酸的那点破事。一月一度的焉甄家访日,也临近了;我儿子小望的探视日,也安排在这天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