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外栏杆向慕阳处,素衣女子背倚红漆滚柱,一腿微盘,一腿半屈立,散坐于日光下,手里玉笛打横,粉腮轻动,薄唇轻噙,双袖或在笛韵,或是在轻风中微微拂动。
原来笛声便是从这里传出的,子桑此前听着已觉惊妙,近前美人横笛,水袖依托,极像太国寺上大佛殿顶的彩绘仙子。
连柳妈妈急急燥燥的步子也似受了这笛色的感化,轻了许多,慢步移前,静声坐着。
至一曲终落时,柳妈妈才说:“给你带了两个丫头,你这副样子,没个人使唤,自己每日磕磕绊绊如何成。”
旁边的丫头也这般说,她说:“你看,额上前儿碰着了,到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子桑这时正对看着素衣女子,发现她额上赫然一片青淤,想必是撞在哪里了。
除了额头这块,子桑发现素衣女子一双眼睛,竟是哪里也不看,像看着前方某处,又偏偏无神地焕散四方。
素衣女子这时起得身来,手于空中四下摸,直到摸出一根细长的手杖,方才抖着杖挪开步子走:“我不要别人侍侯。”
“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合欢偏是亲自给你找了两在这,你就将就着罢,总不能非要合欢亲自来每日打点你。”柳妈妈几度欲言又止,只管叹气,旁边的丫头也面露悲悯之色。
听见合欢二字,阿寻姑娘却是走得越快,柳妈妈挥挥手,赶着子桑与谷米说:“管她要不要你俩,都跟着罢,你们的饭钱,可是合欢出的。”
听见她吩咐,子桑与谷米就迎上前去,左右跟在阿洵身边。
阿洵虽是看不见,可对楼里哪阶哪梯,弯弯道道的熟悉度,比子桑二人更甚,她也不理子桑两个,只管走自己的。
跟着走了会,子桑才看出她这是去看大雪。
前几日每跟着其它丫头学规矩,子桑都没多少机会与大雪亲近,这会大雪见了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绳子往她身上扑。
约是听见动静,阿寻姑娘皱了皱眉:“你和它认识么?”
谷米在旁边说:“大雪是子桑的。”
“这样。”阿寻姑娘放下手杖,摸到旁边的石凳坐下,又从身上摸了纸包出来,大雪一闻见肉香,就又放开子桑哈着嘴蹭到了阿寻手边。
谷米调皮,伸手在阿寻姑娘眼前晃了晃,那双总也像在看着不近不远处的双眼竟是一波澜也没有。
谷米冲子桑吐吐舌头,再又伸手去试时,脑勺却被结实地挨了一下。
两人转过身来,看见站在她们身后的,不就是花粉蝶衣的合欢姑娘么,阿洵姑娘看不见,合欢姑娘一双眼睛可是透亮着。
谷米吓得连缩脖了,侧立一旁。
合欢作了个手势,让子桑她们不要出声,她自个静静儿地和大雪一齐蹲着,一手支着腮,从下往上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瞅着阿寻。
阿洵姑娘穿得很简素,子桑想,或许是阿洵自个看不见,所以不爱打扮罢,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
发长也要比普通家的女子短许多,常人女子青丝垂腰,阿洵姑娘的头发才过肩一些,微微将两侧地束在脑后,露出整洁的面容和修长的粉颈。
阿洵姑娘眼睛虽无神,可嵌在她素净的面上,倒更显得秀静不凡,自有股说不出来的恰到好处。
合欢姑娘就这般蹲着呆呆看了阿洵姑娘半日。
彼时阿洵姑娘手中喂给大雪的肉已尽,腾出手来,仍是隔着空气,恍恍悠悠地,一双素手软指摸上了合欢姑娘的胭脂粉面。
合欢姑娘一怔间,又笑了,仍是如前的明艳:“竟一摸一个准头。”
“我认得你身上的味道。”
此世流芳,非永夜即凋的迷人昙,非鲛海难存的龙王涎,是辗转缠绵里的相融入骨味,是一顾倾心的情人肤发香。
合欢接过脸颊上的那手,把玩在指尖,眼中柔情似水:“你不该只认得我。”
“我注定只认得你了。”
“阿洵。”
“合欢。”
寂寂几句,两人便又不出声,子桑听着奇怪,却又觉得此时的阿洵好像看得透似的,一双眼睛似看进合欢的心里,两人即不出声,也正交换着千言万语般。
又是午后末阳偏斜时,听得远远有人不知从东面楼,还是西边厢,反正就是极其尖而锐的一声:“李府公子来啦,合欢姑娘呢。”
一双交握的手,便硬生生地扯了开来,合欢面上的笑也慢慢敛住,站起身,花粉蝶衣漱漱远去。
阿洵侧过身,唇瓣轻抖,半晌时双手掩面,混身轻颤。
子桑与谷米究竟不知她这是怎的了,只都是揪着小眉毛,惆怅地望着眼前人,倒是大雪懒懒地卧下眯眼要睡。
两小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原先飘飘走远的女子,又是摇着身蝶衣回身过来,轻环过素衣白衫的阿寻姑娘:“你看你,傻不傻。”
如此阿洵却又是哭得更凶,又噎得半日说不出来话,只勉强几句:“我……不……不喜欢……这样。”
合欢便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究竟阿洵说了什么,合欢说了什么,子桑都不知道,只是看着她二个这般相依相偎,交互引颈相慰,极是美妙,像副好看的春景。
只又一直有人说什么李公子,吵吵闹闹,反复来崔着,合欢姑娘终究还是去了不知哪个什么厢房。
这般阿洵面上虽有戚色,还是收了抹了泪,起身摸着杖儿走。
子桑和谷米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跟着阿洵,至夜时,阿洵便端着笛子,上了阁楼。
楼面至夜里,满满的酒色之气,阿洵姑娘只坐一角,侧边正台上是长琴鼓面,琵琶响胡,端坐着的,都是些衩摇光鲜的姑娘,倒也无人多往角落里看。
只是每至笛响时,其它一切都失了光彩,连酒香也凝神半分,弦音琵响都似在与它配奏。
吹的,像是夜里可入梦的繁华,像是金玉乡里的算盘,又像是酒客醉眼待归时的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