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用手指在红泥上按了一下,再在纸上按上鲜红的手印。
不经意往上一瞥,看到了李飞云的签名和手印。
嗯?
“我们东署的李副也来过吗?”他假装随口一问。
往上有一串签名都是是李飞云的,来了还不止一次,频率不低。
警卫跟他相识,应道:“是啊,他三天前才来清点过一次。你不知道?我还说呢,你们怎么三天两头来清点,不嫌累呢,一整个库房那么多。”
“哦哦,近来我一直往外跑,李副在署里也见不着我几次。”文渊笑笑,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李飞云平常对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冒,他认为它们跟案件的侦破并没有必然联系,毕竟凶手显然并非为财而来。当初这些东西在东署时,他只是细细地研究过清单后对照了一遍,就没再看过。
时至今日,他为何频频过来“清点”?
而且他明知文渊是会定期过来盘点的,为什么也不跟文渊知会一声,跑来多此一举?
文渊盘点过后,一如既往并没有发现短缺什么东西,连根簪子都没少。
心里倒希望真的陈谨之早日带着切实的证明过来,前来把一屋子的宝贝领回去。
不然每次盘得他腰酸背痛,累得不轻。
回到署里,他跟李飞云问起这事,李飞云竟只是淡淡地回一句“为找找破案的灵感”。
灵感?
荒谬。
以前的李飞云什么时候靠过灵感?他明明就是个实务派,从来不走感觉,也很少相信直觉。
越想越不对劲的文渊,在慎重考虑之后,把这事也汇报给了刘副官。
刘副官沉吟许久,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觉得他不太对劲,只是顾虑着你们的关系,便没有说破。”
文渊怔了怔,心头浮起淡淡的忿然。
“我说过,我只希望刘副官可以坦城相待。为什么你认为不可以对我说?”
“我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坐实。”刘副官眼底深沉,“我查过你们署每一个人的底。李飞云,福建歧北人……算是我的老乡了。他曾有一妻一子,多年前被流窜的要犯害死。他击毙此人,自此便不再婚娶。”
“这有什么问题?”
刘副官微微将目光斜瞥到文渊脸上:“你听我说话的口音,觉得有什么问题?”
文渊挑了挑眉,思忖片刻,说道:“你不说,我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带些乡音。但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你的口音和李副截然不同,并不像是老乡。”
刘副官说官话说得相当好,兴许因本人阅历丰富之故,口音中浸润了些京腔,也夹杂了本省的一些尾腔。在咬字时,仍有个别腔调是极特别的,有着不同于本地的淡淡的南方味道。
但他若是不说,绝对没有人听得出是哪里的乡音。
“对。”刘副官看向他的眼神中第一次闪过一抹赞赏,像是终于在沙堆里发现了一块形状还过得去的贝壳,“我们歧北的口音很特别,很多从歧北出去的人,总带着些乡音。我这几十年来,走过南,闯过北,口音早混了,但还是会有些歧北的腔调。可是李飞云……他丝毫没有。”顿了顿,他补充道,“李飞云履历并不复杂,从小父母双亡,靠一个好心的老和尚带大。老和尚圆寂后他就出了寺,早年在歧北县衙当过衙役,后来大|清|亡了,他投奔新政府,在刚组建新|政|府底下当了一名警员,并娶妻生子。再后来,他请调来到妻子的家乡清泉县,半路妻儿被杀害,他击杀了要犯,立了功,得到吴局长的赏识。也就是说,照这个经历,他只在两个地方长期呆过——歧北和清泉县。”
“可是他的口音没有歧北的痕迹。”文渊淡淡地说道。
“没有歧北的口音,可能是他天赋异禀,语言天赋惊人。”刘副官笑笑,“可他不单没有歧北口音,反倒有几分陕北的腔调。我在陕北也呆过一两年,那个口音,我熟得很。虽然他平时极力掩饰,但有时在情急之下,他的吐字还是带着那里的口音。”
文渊脸色微微发白,他从来没对李飞云的经历有过任何怀疑。
李飞云曾经无数地次当众吹嘘过自己当年在旧衙门当过差的经历,说得活灵活现。
“那刘副官您认为……?”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他不敢,也不愿去相信。
“我认为,他不是真正的李飞云。”刘副官眼角含着饶有兴味的笑意,“我特意查过被击毙的暴徒的资料。那人姓黎,单名一个进字,陕北三泉人,曾经三泉当过衙役。大清倒台,他就丢了饭碗,落Cao为寇,与一帮暴|徒时常在官道上打劫过往客商,谁都不放在眼里,颇有些要趁乱世称王的意思,有一次竟然把肖将|军过路的儿子给打断一条腿。后来姓肖的进了陕北,主了事,派了大|炮把这帮土|匪轰了个屁|滚|尿|流,这个黎进也就趁机混入流民之列,逃窜到了我们省内。”
“这一切,只是您的猜想。”文渊喉头有些干涩。
“没错,仅仅是我的猜想。”刘副官一派的云淡风清,“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想与你说之故。”
他慢慢地补了一句:“像这样来路可疑之人,居然能在你们这里一路升到副局长,可见你们本地警|署之无能了。”
说完,他不紧不紧地掏出两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白纸:“你敬爱的李局长,这段时间,常常爱去村子里面找人家串门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亲戚太多?”话锋一转,他两只眸子清淡平和的目光倏地闪过鹰隼般的锋芒,“抑或是说,我们一开始的内鬼,就找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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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月无痕。
金陵镇。
陆宅。
那株枯木上,一如既往地斜坐着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