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金叵罗许久没有说话,便又道:“这是我从边边角角找来的私房钱,你先凑合着吃吧,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买点好的。”
他最喜欢金叵罗吃金子时那一脸的欣喜和飨足。
榻上的人嗯了一声。
像是早知道他会进来一样,既不惊讶也生气,更不发问。
今天他打发金叵罗去给陈姐买礼物和船票的时候,自己逡巡再三,溜到新近才重新开张的楚家金铺买了这点东西。
怕被坑,中间还解开了眼上的纱布,挑了半天。
算不上足金,但纯度也还过得去,就是小了点儿,估计还不够塞牙缝的。
那是他刚刚在自己床头看到的。
“下午。送你的,”陆一鸣笑起来,“吃了吧。”
窗户喀地一声轻轻晃了一下。
陆一鸣连起身都懒得起,只是淡淡地问了句:“陈姐睡了?”
“兴许吧。”金叵罗朝斜对面已经灭了灯的窗户瞟了一眼。
第109章 遗言
呵,他也会有心事。
金叵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陆少爷可什么也没跟他说。
刚才在铺子里,两人从帐本细目,聊到柜台的桌子需不需要翻新,再聊到路边的野猫发不发春,间杂着斗嘴打诨。
陆少爷一句自己的事都没有提过。
——陆少爷向来不会跟金叵罗说心事。
陈姐知道的,金叵罗不知道;甚至可能文渊知道的事,他也不知道。
这个人,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什么心事。
除了从朝夕相处的细节得到的认知和周围人透露的讯息,他对陆少爷一无所知。
若不是上次陆少爷酒后失态说了些诨话,他险些要以为陆少爷真的如同表面那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
左肋下,倏地堵得慌。
像被人用牛皮纸紧紧裹住了心脏,心脏挣得勃然作响。
欲知而不得,被当作局外人,就是这种心情吧?
——凡人真是麻烦,为什么在七情六欲之下,还能生出这么多枝节。
金叵罗不由得想起每次陆一鸣问他话,他不愿答随口敷衍时,陆一鸣黯下去的眼神和抿下去的嘴角。
这种神情,在两人初次相遇不久,金叵罗就从陆一鸣脸上看到过。
那时两人还在轮船上,陆一鸣眉飞色舞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金叵罗一句话也没有回。
在轮船渐渐靠近省城的大海港时,陆一鸣脸上飞扬的神采才蓦然消逝。
他眼神黯下去,嘴角抿成向下的弧度,自言自语似地叹道:“啧,又要回到那个笼子去了。”
当时金叵罗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个人,呱噪。
现在回想起来,才察觉有些异样。
陆一鸣平常总是笑兮兮的,像是每天都有说不出来的好事发生。
即便不笑,脸上也总是自带三分暖色。
对谁都这样。
金叵罗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轻佻无比。
所以金叵罗总是故意捉弄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样的神情。
每当成功让他浮现愠色,让他赧颜,让他窘迫,金叵罗便像看到夏日晴雪,冬夜莲开那样,觉得妙不可言。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恶趣味。
——反正,你对谁都可以笑得那样假惺惺。
只有对着我时,必须不一样。
苍罗见主人脸浮现出淡淡的戾色,不由小心地说道:“陆少爷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坐了汽车回家了,兴许是有朋友路过呢。”
“他带了东西没有?”金叵罗沉声问道。
“带了一只行李箱,之后又拎回来了。”
金叵罗板着脸抿起嘴,没有再说话。
他侧脸朝东南方陆宅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
陆一鸣趁着吃中午饭的当口回了家一趟。
进了自己房中,他不慌不忙地从床底抽出一只行李箱,把里面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回衣柜。
然后坐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壶碧螺春,一边抿着茶,一边寻思着往后的事。
终究还是没走成。
陆一鸣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本想在陈姐和金叵罗去码头的时候,直接不管不顾地坐了北上的火车,逃离这里,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
——没有他,镇子上的人也照旧平安喜乐;没有他,铺子也照旧能开,只要有陈姐在就好了;没有他,金叵罗也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兴许少了个使唤他的人,还可以更快活些。
反正少了他陆一鸣,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但当火车呼啸而至在他眼前打开大门,望着向他伸出手的列车员,他却犹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急急地离开火车站回了家。
这个破镇子就像个年久失修的牢笼:沉闷,腐朽,无趣,藏满了他所有的y-in暗回忆。
就连这里的春天都渗透着y-in冷的气息。
他厌恶这里。
只要呆在这里,他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兴致缺缺。
即使在人前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来假装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啊。
——那种美好,指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是宽敞平坦的街道,更不是衣着考究的人们。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由,一种崭新的、明亮的、富于活力与新思想的自由与蓬勃。
那是这个小镇所匮乏的东西。
原以为去外省上学,又去了国外,便可以远远地逃开这里,等到在外面生活安定下来,就可以接阿汀出去,过上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可没想到,祖父临终前特意留下了遗言,逼他发毒誓,终生不可移居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