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天意,村支书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住处正是方依依的家,虽然破落得很,但收拾收拾住三个人是没问题的,村里人家不多,能腾出地的住户更少,虽然是被□□的对象,但也不能把人扔在大马路上吧,所以一个人住的方依依就理所当然地得收留这对母女。
纪美芳走进方依依低矮破败的所谓的“家”,惊讶和怅惘只在心里停留了几秒,她就把包袱放下,招呼着朱真珍开始收拾。
女人也许是弱者的代名词,但,母亲,绝对是强者。
一路上方依依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突然就有人要和她住在一起了?而且还是这么温柔的阿姨和这个从拉了她的手就不放开的女孩。她好像忘了一直以来的苦难,甚至连爸爸也暂时抛在了脑后,强压着雀跃,小声地介绍着自己:“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朱真珍心愿达成,也很高兴:“我和你一样大耶,啊,对了,我叫朱真珍。”
就这样纪美芳和朱真珍在方依依家里住了下来,村里每天的生产任务都很重,纪美芳常常天不亮就要出去做工,直到夜幕初上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方依依和朱真珍还是孩子,能挣的工分太少,何况也没有那么多适合孩子的任务,所以纪美芳一个人拼着三个人的活路,把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硬生生熬出了数不清的病症。
也正是因为这样,纪美芳在日子好转之后并没有存活多久就离开了她们,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胃癌把她折磨得失了人形,离开反倒是解脱。方依依仍然记得在那个黄幽幽的病房,朱真珍颤抖着双手拔下了纪美芳的呼吸罩,纪美芳撑着淡淡的微笑,把她和朱真珍的手费力地按在一起,便停止了心跳。别说八十年代,就算放在三十年后,也许她们的选择也只有一个。两个姑娘跪倒在山坡上放声痛哭,那样艰难的岁月她们都走了过来,可是日子好了,身边最重要的亲人却再也陪不了她们了。
她们的相守就像当初朱真珍住进方依依的家那样理所当然,不知不觉两个人就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最初的亲情在每一个为彼此担忧、紧张、欢笑、惊喜的时刻渐渐升华成了至死不渝的爱情,细水长流,日益深厚。
方依依猜纪美芳也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临走前用那样欣慰的目光看着两人,没有强烈反对,没有厌恶嫌弃,纪美芳的母爱是她这辈子唯三的宝藏,余一是秦文渊的父爱,余二是朱真珍的深爱,这三样她会用一辈子去铭记。
高考恢复那年,她和朱真珍也参加了。方依依的文化全是纪美芳和朱真珍就着豆粒大的油灯手把手教导的,如果没有她们,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堂堂正正踏进书香满园的学府,不过她只在那里停留了两天,七八年零零散散的学习实在不足以让她变作那只飞出穷山沟的金凤凰。但,朱真珍是,她本就是明珠,只是不幸蒙了尘,一旦春风吹拂,她的光芒便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
这是她们的感情最受考验的一段日子。
先是纪美芳缠绵病榻,朱真珍还没正式上过几天课就只能休学照顾她,而治疗数目的庞大更是让她们心力交瘁,方依依昼夜不停地打着无数份工,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八瓣花,朱真珍也厚着脸皮谈下了好几份家教,在照顾纪美芳之余,像蜜蜂一样穿梭在数个新落成的小区里。然而就算她们这样不要命,纪美芳还是走了,这是对她自己解脱,也是对她两个宝贝女儿的解脱。
后来随着纪美芳的离世,朱真珍想辍学打工,因为她们为了给纪美芳治病,已经负债累累,方依依又哭又骂地才把她劝得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她可以不念大学,但是朱真珍不行!方依依强自挺起胸膛打包票能让两个人都好好活着,她模糊着双眼吻上朱真珍的唇,近乎蛊惑地让她安心留下读书,而她自己简单收拾起行囊便回了那个山村。
穷山村的穷,不是因为它什么都没有,而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看不懂,但是秦文渊懂,政治的错误耽搁了经济的发展,他若是晚生四十年,一切光景都会不同。他把自己的见地都偷偷记录了下来,方依依凭着对他的信任和进退维谷的孤注一掷,押上全部身家说服村里的大部分人,把整座山都包了下来,划分区域种植各种果蔬花卉,养鱼、放牛、种水稻,一个都没落下,真的是农林牧副渔五位一体。第一批作物成熟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很绝望,因为根本没有买家,方依依磨得嘴角都起泡了才从城里拉来了两单客户,然而到手的价格却被压得死低死低。山路难走,方依依没有第一时间把工资发下去,赌天发誓地把这笔唯一的货款全拿去修了路,路终于通了,她们的生意破天荒地好起来。迎着时代的浪潮,她成了幸运和财富的宠儿。
方依依的生意最低谷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因为她背后是朱真珍,还有全村人,她不敢放,也不能放。然而当腰上的荷包渐渐鼓起来,她的心却没来由地一阵阵放空。
她有一次趁着去省城谈客户的空档,偷偷去了朱真珍的大学,因为时间有些紧,她便没有提前告诉她,满心欢喜地提了好大一袋吃的要给心上人送营养,可是当她觑着朱真珍在宽敞明亮的教室内自信洋溢做着报告,神采飞扬的样子既让她觉得骄傲,又让她再一次深深感到自己和朱真珍好像越来越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一个是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女,一个充其量是个小山村的暴发户,还都是女孩子,她们会有未来吗?
“珍珍,啊,对···还好,不是很忙···哦,好,那我去给你汇款?···你肯定能行,我相信你···你去忙吧,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每周六晚上在村里小卖部的电话联络,方依依突然找不到话说了,她唯一能主动向朱真珍提的就是汇款二字,像“我很想你”、“回来看看我吧”这些字眼全部堵在了嗓子里,吐不出、咽不下,把新鲜空气也堵在了心房外,弄得一颗心渐渐失去跳动的分寸。
“珍珍,你怎么回来了?”方依依照常打理好手头上的业务,买了朱真珍爱吃的菜品回家,虽然人不在,她一天三顿也按着朱真珍的喜好来,就好像人还陪在她身边一样,“站在屋外干什么?钥匙没带在身上?”
朱真珍紧咬着下唇,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突然火山爆发似的大力把人推进了屋门,“哐唧”一声把门踢上,不顾方依依手里的东西四下零落滚动,把她死死按在怀里,让两人之间的空气全部消失殆尽。朱真珍既生气更害怕地疯狂咬着方依依,没错,是咬,口口下去不忘力道,似要把方依依拆骨入腹,好让她完完全全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