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风听他问得很是犹疑,没甚奈何道:“无事,我与副门主只是试试刀,而已。”
步天既闻师叔话中几番闪烁,显见得并不只是无事而已,却一时为他坦荡应下,也是将诉无从,遂唯唯拱手且退。聂风瞧着步天转出楼去,扶额叹道:“云师兄,你看如何是好?”师兄一旁看他容色稍有轻寒,将将便往心底掠得一掠,以为不过几番误会,竟叫师弟难成这样,更觉情根一事,从来无关深浅对错,小马也罢,聂风也罢,左右都是种在师弟身上,如此就好,哪里来得如何是好。遂十分稳当温茶与他,道:“无妨。日后说清便是。”
师弟叹道:“只怕日后也就说不清了。”师兄闻言便来添道:“也无妨,不清便不清。”聂风听了把盏迟得半晌,便迟出一件大事来,停杯却道:“云师兄。我于惊云道耽搁了几日。不知这几日里,风儿如何了。我近日需得前去寻他一寻。”
步惊云见他念得很是肃然,点头道:“好。我与你同往。”
师弟得他一言,很是有些犯愁,因想师兄素与风儿交恶,此回若然同去,却又不知要起什么祸端,到时留他从旁欲劝无由,欲战也是无由,少不得再为两人更把一袖冰心只往沧海桑田之上拂得几拂,便深深觉得,古来都说相逢甚好,如今到他眼下,反倒别与两处更好。唯是一世血脉情浓竟自折腾成了这番模样,也太尴尬些,遂默了半晌道:“云师兄,你,你与风儿向来,向来很有些不对付。前*你又砸了风儿的易天赌坊。此番还是我一人去去便好。最多三日即归。”
师兄闻言蹉跎一晌,道:“那好,你自己小心。”
师弟垂眉应下,次日晨来起行。步天醒得甚早,惯往台下一望,便见师叔牵得一匹快马,已独身奔出道去。其人还是乌发单髻长衫素袖,且叫雁边秋声弄得几弄,弄来一曲霜白阑珊渐展,当真很是舒妥。步天瞧着却甚不舒妥,大抵因着聂风离阁,涩得潦Cao南风亦有无端色冷,譬是一怀明月,前番既为他爹好生藏在阁中,如今半晌纵去,恐怕此后分飞别来,一枕灯前重见,终也再是难圆。
遂往心下一跳,抬头更向楼前相看,看得窗前一抹依稀影落,伶仃暗色无处可着,只合重重留成眉上万种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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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方家小五颠颠捧着木桶更往易天赌坊门前倒得一瓢水,便往火烬未消的牌匾下又站半日。现下暮色将至,他本该早早归家。却仍往阶前坐着不走,委实有个缘由。
因着小五今朝早来曾在街口遇着一位白胡子素眉眼的老先生,手上存得一只伶俐小鸟,能听人言,叽叽喳喳讲得都是江湖事,惹他从旁望了半天。老先生见着,叼得旱烟衔他一笑道:“小孩子,你且看见那间赌坊了没,莫去莫去,那地方去不得,不太平啊。”
方家小五点头道:“我知道。”便说他二叔的三舅姥爷嗜赌,乃是赌坊一位眼熟的常客,曾与小五论起。论这易天赌坊也是很有些渊源起落,只不知近来为何总不安妥,三天两头走水失火,添了人命。却引得许多赌客慕名上门,欲试财运,也藏了一番与天争命的豪气。是以几经焚毁拆卸,反倒更往中州立稳了名声。小五也曾蹲在坊前听个钱响,闻着骰子更往碗里滚得一遭,叮叮当当很是得趣。
老先生听他一番陈情,捋须道了声好。复呛一口烟气,又道:“小孩子,你很好。我现下托你一事,你若能妥妥当当办了,我便有更得趣的玩意送你。”话毕只往袖子里摸出三只骰子,递与他道:“你今番便在赌坊门前替我候得一人。见他来了,把此物与他。”
小五踟躇半晌,来问:“你当真有更得趣的玩意?比这只鸟儿更得趣的玩意?”
老先生呵呵笑过一回,道:“我从来不骗人。”小五听了眨眼朗声应过,应得半句又瞪眼道:“一人,什么人?若我认错了呢?”老先生摆手道:“不怕不怕,你决计不会认错。你只需记得,此人盲了一目,却生得很是好看。若你见着生得极好看极好看的人,便是他了。”
小五闻言诺诺点头,只把骰子囫囵往手里抓了,却道:“盲了一目,还生得好看。可有我娘好看么?”老先生温言道:“比你娘好看。”小五抿嘴又问:“可有街头卖绸子的姐姐好看么?我哥老说她是我们街最好看的姑娘。”老先生依旧道:“比卖绸子的姐姐好看。”小五听了不信,老先生哈哈却道:“无妨无妨,等你见了便知。你把骰子给他,小孩子,我明日再来寻你。”
话罢吞烟徐徐自去。小五依言就在赌坊门前等着。日头大抵太隆,照得坊内生烟,不过半时已烧得阶下冒烟。小五默默更往路边蹭得两蹭,抬首望过一回天色将暗,依旧好生仔细便把街口瞪得几遭。
聂风快马奔至坊前,易天赌坊早叫一把大火烧得面目模糊。映得师弟容色亦也模糊。只在余烟未歇之间,撇了坐骑欲往坊中寻人,却为一个孩子将将唤住。胳膊小腿噌噌向他身旁行了几步,脆声问道:“我看你生得极好看极好看,你可就是那位极好看极好看的人?”师弟见他抬头甚有吃力,虽则心下甚是焦灼,依旧耐x_ing蹲身道:“小孩子,你找谁?”
小五扭捏道:“老爷爷托我与人带得三颗骰子,他说那人盲了一目。虽是盲了一目,也还生得极好看。我在这里等了半天,见着许多人,都不及你来得好看。你可是那个盲了一目还极好看的人?”
聂风闻言垂眉道:“那位老爷爷莫非白胡子素眉毛,还叼着一袋子烟?”
小五闻言笑来一团天真,说道:“是了,这个白胡子素眉毛的老爷爷要我将这些骰子交与你。”聂风听了唯得一凛,探手接过道:“谢谢你。你还是快些离去,此地不可久留。”言毕揽他掠在街头,妥当放了才往易天赌坊抢去。坊中桌椅牌匾已是涂炭一地,现下残破得甚,方知彼时盅满盆满彻夜情纵,别后再无寻处。
师弟看罢叹得一叹,便把堂下转了两圈,不曾瞧见半具尸首,唯得烟尘灰烬烧痛眉间衣上几番霜雪,着处焚得断碎,俱向聂风眸底消融,犹自带了多恨多愁眼中情绪,云雨来去都且惦念爱子安危,也厌得东风太不合宜,一意孤往将将添在素襟袖里。师弟拧眉拂得一拂,更往院后探行。便见庭內团了三两桃色,灼得聂风却有一愣,未知易风何时竟起这般兴致。遂几步于前来望。
一望之下又得一愣。因着满树深霞浅朱之中,傍得一点素白。师弟便自翻掌把它撩下,牵累几瓣早花错向怀中盈得一叶艳秋。聂风无暇来抚,只低头拧眉来看,唯见纸上卧得数行字道:聂风,我知你尚在生!欲寻易风,夜半报恩寺!
书信之人怕是恐他未得及时瞧见,又添一句:你若不来,我便不走!绝心留!
落款将将写罢,且叫师弟免来费神相猜,如此想见,这位宿敌行事也太体贴些。聂风读尽无奈,只往眉上横得七八十段莫名,临了更有一叹,胡乱碎了手书,捻得掌中三颗骰子看得半晌,便向袖中收了,将将掠出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寺
聂风去后半日,惊云道便知易天赌坊遭劫一事。步天得了消息匆匆赶上云阁,楼中四顾无人,剩得麒麟歪头窗前昏睡方醒,见他行前,且从蹄边摸摸索索踩出半纸书信来。少门主捞了只往桌前一展。他爹留得七字。
——已去。料理门中事。
步天半时噎了一噎,没甚奈何唏嘘两句,案边跌坐一晌道:“看来我爹已把什么都想好了。不知这次又是何事。”言毕更把麒麟看了一看道:“凌云窟里纵然不通世情,却是洞天旁落,一人呆着乐得逍遥,你为何要随风师叔出来?”
麒麟一双大眼遂往步天怀中探了一探,大抵亦觉此话很是无聊,嗤了半声响鼻。步天虽则没曾修得师叔一身通灵本事,可瞧着神兽形容,也确然是个不屑相与的形容,便只一笑道:“是了。你自然是忧心风师叔。这江湖纷争一日没个休止,风云岂不是一日不得安歇。我爹瞧着三十出头,但心里恐怕雪上添霜添了有百八十年。唉,百八十年,便是听着,恐怕也很不容易过。你活了千百万年,这此间的人事更迭,可曾看得眼倦?”
麒麟垂眉抬须,便堪堪来与步天施舍一个哈欠。
少门主这般牵不着麒麟搭理,暗里伤了一回心,遂往炉前温了半盏茶,寥寥映火且把桌上白烛剪得一剪,又道:“我爹向来不爱点灯,因着他自己便在胸口揣了几许温热,他云心深则深了,可从来不是有意瞒人。我瞧着风师叔的x_ing情,却是恨不能秉烛照得一世通明。他俩混作一处,又不知到底是谁来通透谁?想来昨夜一场好景良月,你有幸见着没?他们挑灯至五更,临别当真话了许多言语?”
麒麟哼哼唧唧甩过两遭尾巴,嘶了一声自喉咙里掏出半团烟来。呛得步天拿袖拂得一拂道:“好罢,不问这个。我,我也无心来探,只是想着,我爹他,他对风师叔甚着紧。我,我如今而立之年,惊云道上杂事诸多,也无暇,无暇那个,咳。譬如你,四大瑞兽唯剩下你,你也不去寻寻,若是真有别的麒麟在生,也好凑得一凑,岂不比终日趴在阁中睡觉有趣得多?”
显见得自在麒麟看来,四处游方寻个甚不着谱的同类,却比趴在阁中睡觉无趣得多。是以步天经此一问,少门主这番翩翩少侠的形容更往神兽心底跌得老大一截,遂懒来顾他,翻身收蹄只往腹前挠得一挠,又要囫囵睡过一场。
少门主眼见麒麟堪堪阖了目,也再不找些胡话来相问于它,便抿得半口茶,将书信好生往袖里收罢,无由又是一叹,望得楼前山外欲要云雨,更不知且往哪方离亭柳岸上停。
拼至黄昏却也不曾雨得一雨。妄叫聂风拂了一襟冷凉,纵马只向岭下石道里行。行了半日及至山门。野寺无人无僧,井旁老钟闲来得风敲过一敲,攒得庙下两尊神佛落了满面尘灰。廊中胡乱堆得几行柴Cao,院里横碑一座,书得“报恩”两字,心下一撇撇得嶙峋破碎,着人看了都觉情乱肠断,更不知写时究竟做何况味。师弟遂往碑前站了一晌,高声道:“绝心,我已依约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