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瞟他,容颜不改,左眼迎风时候,落落渐红。他前尘忘尽,抛却身家x_ing命,唯留一点未死初心,劫火猛烈,焚之不灭。如此种种,青年只于漫山遍野的余烬里,无悲无喜说与他听。
说:“我不能死,我要杀绝无神。 ”
——可是绝无神已经死了,你现在与他有何不同!
聂风心脉烧灼,眼底旧创牵累半生,好得如何蹉跎,他当日成魔,因其枉死之人又何其多。如今一朝回魂,往事历历戳痛他千载伤痕,手上胸前徒留遗恨。青年听他诘问,神色激烈壮怀,出言来辩,却说我自是与他不同,我是为天下苍生,百死未悔。
聂风闻言大笑,笑他言称不悔,实则错对无从妄纵牵连,笑他年少傲气拔刀问剑,反落得懵懂无知由命听天。他心碎一瞬终至精疲力竭,转眸来看青年,大抵吞咽绝望的温柔一眼,却说着字句恨血,夹冰带雪。
他说:“你为了天下苍生,却终于害苦天下苍生。 ”
他说:“你合该去死,为何求生。 ”
聂风言毕抽刀,惊寒一瞥挥至半途,第二梦抱着聂晴已跌在眼前,他当下大惊,足点霜风,腾挪纵跃要往雪饮神锋之下救人。风神双腿如何精绝,惊寒招式未老,他已揽罢妻女闪过一边。聂风心下稍松,低头来看第二梦,但见妻子怀中抱着一方颅骨,以指摩挲,殆似离魂,昏昏滴下泪来,只说晴儿,爹娘未能救你,如今竟连将你定葬,都是奢望。
聂风见状,满目凄迟无以名状,因想平生,莫如船边江上,携侣同游,最是安逸。他亦曾每日晨起,揽得铜镜,为他乖巧玲珑的小女儿梳鬓穿衣。待得聂晴临水照罢,自会旋身圜转,到他膝前讨得搂抱,卷他长发于幼细指间,轻言脆语说谢谢爹。彼时眉清眼秀一张小脸,叫他无限疼惜,亦是无限欢喜。然天伦喜乐,过眼烟云,凡十二载,终至成空,如此好梦,他一枕黄粱,再无福消受。
天光之下,聂风低头愣神,看妻子手中秀骨如雪,忽忆昔年,自是大敌当前,他要为这早夭身死的幼女,坟前写碑墓下垂泪,俱不能够。第二梦啜泣罢了,含泪带怒抬眼看他:“聂风,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不救我们的女儿!”聂风无言而对,那日他拿捏龙元,聂晴步惊云x_ing命皆是垂危,然则亲情道义,抉择之间,聂风何曾踟躇不前。天伦情义,早为他一手覆灭,既是退无可退,便无需再多加辩解。世间因此皆道风中之神,仁义无双,少有轻慢,多是倾羡,却无人能解其中三味。
直至斧钺加身,十万血痕,直至一生亏欠,负累百年。
此间悲苦种种,执之待向谁前,才能一一还尽平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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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风榻前醒转之时,步惊云正于身畔共他双掌交握,十指纠葛,有霞气氤氲而过。师弟虽醒,然魂魄犹为四苦相摄,半心血沸,半心凉薄,浑身痛痒难耐,更叫前情所苦,种种复历历,譬之千刃加身,五内俱焚,受尽折磨熬煎,力竭神衰。他喉中有血,不吐不快,可用破内息,辗转左右,神智昏溃之中却只忆得三字。
——云师兄。
聂风恍惚亦知不该如此,然而一瞬情怀,未有奈何,已是无法抑制,再唤一句:“云师兄。”步惊云听得聂风低唤,躬身垂首,贴他鬓角冷s-hi,只说风师弟,你,已睡了多时。聂风为他一言点醒,眨眼之间左目皆盲,才知魂魄归体,正本回源,心下一松,又复睡去。
这般躺了七日,药x_ing渐退,聂风床榻之上,翻滚来去骨头长毛,有病曰“闲”。遂寻得师兄出门的好时段,束衣散发,足尖半点,穿窗去也。步惊云其时正于院墙之外,与雪华佗叙话,得见如此,眉心一黑。雪华佗捋须而笑,说步大侠师弟好生活泼。师兄闻言脸色更差,正要去寻,却叫华佗拦阻。
妙手神医摆手只道且由他去。令师弟曾浸身四苦汤药中长达七日,却早早回魂醒转,恐怕已是勘破襟怀。当此之世,非是何人皆具如此勇气,将过去种种,付之一笑,亦也付之一炬。他能如此,是真豪杰。
步惊云闻言摇头,说不,绝非如此,今日告辞。他话未言明,身形已动,声犹在耳,人却无踪。
步惊云心知师弟面热心热,行事惯有侠风,为天下所赞,都道他心思剔透,x_ing情温和,是为英雄。英雄不假,温和不假,其人剔透,才最难看透。风师弟万事皆好,唯有秉x_ing太实,牵累甚多,近迂,南墙之下,除非撞死,誓不回头。近日步惊云望他神色,不需细究,已知聂风心有郁结,犹不得舒。
师兄一念如此,脚下未停,随聂风一路出城,见他复入山间,掠过林桥峦涧,足尖忽得一转,去势空凝回身,半时襟发舒卷,自当妙之难言。师弟如此停步树下,等了半晌,崖道之上,有人娉婷而至,仔细来看,却是雪楚。
作者有话要说:
☆、密话
雪楚照拂聂风虽有余月,然平日相见皆在病榻之上,近日知他回魂醒转,已是无恙,心中甚为欢喜,三两步近,垂眸施礼。聂风亦回礼,说谢姑娘施救,再造之恩,没齿不忘。躬身拱手之时,林下疏影映他长衣一碧,满袖的春深似海竹色连襟。
雪楚长于漠北关外,半生看惯,俱是长河风霜平野黄沙,如今瞧得仔细,但觉其人眉目如洗,神骨迥清,便是这般山深路浅,云昏径晚里,依旧水天剔透,磊落分明,皎皎于余照中未尽。方知如此光景,她在楼榭故纸里曾遇,字字句句,皆读做蓬山九万里,来时白马,去时青衣,都在聂风发间眼底,当真飘逸至极,不由心下一跳。
聂风见她半日不语,无奈来问:“姑娘唤我出来,可是有事?”雪楚回神,说的确有事,但我不知如何开口。聂风听了转笑,却道但说无妨,他踟躇来去,又添一句:“朋友说我向来温和,不似我师兄,姑娘不必担心。 ”
雪楚一时大乐,心底半宽,敛袖谢过,只说:“我此次前来,是为小荆。小荆他,他对步大哥,同步大哥对你,心思都是一样的。”聂风听她如此说来,面色不动,然则腹中何止隐痛,简直搅动五内肺腑,心道如今可好,此事离奇,不说不是,说亦不是,误会纠葛当真难以洗清。
雪楚言毕,将心一横,不去看他,咬牙又道:“我亦曾劝他,他也允我就此放下。可连日以来,小荆他愈发寡言少语,一副心思沉重样子,叫我很是担心。”聂风哑然无话,暗想小荆魂魄被我压抑多日,只怕尚在懵懂,难辨情由,辄需时日圜转。
姑娘低首攒袖,亦道:“我知此事甚是为难,但小荆与我情同手足,我不愿看他日渐消沉,终至不复。聂大哥你,你只需向他言明,说你与步大哥二人情深意重,让他断念死心,如此便好。”雪楚说罢,也知唐突至极,良久听他未有回话,神魂一黯,只想聂风脾气再好,此番也要震怒,更有几分惴惴,抬头来看。
两人相顾而谈,心思实则离题万里,远得互不相干。聂风但觉雪楚一双杏目,含泪带怨,哀哀望他,半时语塞,只说雪楚姑娘,你要我去与小荆说,说我与云师兄——。
情深意重,还是情深义重?聂风一念到此,已失尽方寸。他x_ing情温静,与人真心,却少有知己,半生多得女子牵系,依旧情倾矢一。如此寡言爱憎,全因半腔血热倾付一夕,覆水不收至死方休。
聂风昔年历尽刀痕血雨,但凭苍生意气,其后身老江湖,心知多少诚挚死于诡计,却不愿猜忌。非是天真,是他罔顾天意如刀,固执而行,惜于静好。岁月予他何曾仁慈,这般那般梦枕黄梁,都是水月镜花,摇摇欲坠,无由将碎,聂风冰心在握,如何不知,只是贪看尘世安稳。
步惊云却非如此,彼时魔乱中州,他痛失亲朋,上门寻衅,手段狠辣,从不容情,才得死神之名。
世人都说风吹云动,实则云动风移,两相竞逐,几番默契,步惊云于前阔步,聂风抱刀其后,随他云师兄一并来砍江湖怨仇。而今他旧游死伤,亲眷散尽,霜雪加身二十年矣,却尚有一人是他依凭,兜转来去,从不离弃。
是故情意也罢,情义也罢,风云自有同门之谊,亦早不只同门之谊,逆天背伦又有何妨,聂风认了。
他心底洞火,一瞬云拨雾散神容疏朗,抬眼说好,雪楚姑娘,我这便与你前去。姑娘方才见他剑眉深锁,眨眼抬眸已是映雪清明,未知师弟念转之间九曲百折,辗转挣扎,已忆毕今昔,不由大惊,踟蹰罢了又问一声:“聂大哥,你和步大哥的确是,是有情吧?”聂风点头道是,说得何等铿锵,毫无思虑。
雪楚见他应声爽快,心头既涩且喜,正要抬步,忽觉聂风身形一滞,竟呆愣于斯。姑娘凝神看去,道旁有人独立,形影何其孤高料峭,竟与山石苍色融做一体。
聂风神魂俱乱,拱手难言,却道:“师兄。”雪楚担心方才私语已叫他听去,大惊之下只问步大哥,你,你何时来的?步惊云迎前两步,日下眸中一川风雷两笔煞气,颜容眉间如刀写意,却不看雪楚,但瞟师弟,眼中冷厉亦也化尽,唇边似有柔色,奈何几番飒踏,依旧叫人看不清。
师兄言道:“从你说“再造之恩,没齿难望”,我已在此了。 ”
聂风亦知雪楚如此一问只是心有侥幸,而今避无可避,更无需再瞒,只是暗里叹息,说云师兄,我与雪楚姑娘先去见了小荆,再来请罪。师兄云心铁青,问他何罪之有。聂风横眉竖目,只道:“情根种差,罔顾人伦,是我之罪。”师兄见他唇间眼角憋得霜雪萧萧,摇头说不。
——是你我之罪。
步惊云寥寥六字,当真无声闷雷,已断聂风纷乱情思。他忽觉三耳俱聋,天地人心都是潋滟不清,还要几下挣扎,恼恨难平,来听他的云师兄说与,说聂风,你不该。你身负冰心,早该堪破我心情意,为何如此迟钝,时至今日,尚需他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