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了她一眼:“这话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自己和她说罢。”
独孤绍笑嘻嘻道:“我观你和那位在一起,比这厉害的话都说得出口,怎么替我转一句,倒害起羞来,好似你一些不懂似的,啧啧。”
我被她说得没言语,只能横她:“你有本事,自己当面对她说,不要我做传话人,正好她这几日都在御前,你陛见之后,扯她到一旁,说一千句一万句都随便——你看她理不理你。”
这厮捶桌大笑,一面笑,一面喊我“李二”,我看她实在没个正经,轻咳一声,道:“阿娘心许你为军学祭酒,不过宰相们那里还有些议论,多是怕你不通经书,粗鄙无文,也有怕你一个女娘,镇不住那帮兵汉的,觐见时说不得会提起此事,此外李昭德曾上疏要为你赐婚,我替你挡了,你自己应对时略上些心,不要着了谁的道儿。”
独孤绍一听正事,立刻便肃容敛笑,认真听了,又问我:“你说崔二在参与堪舆图的事,那是什么?原本各地不就有图么?”
我道:“我观而今这些堪舆图,有些地方有,有些没有,有些细致些,有些却粗糙得很,且也没有全国一体的,所以提议测绘全国地形,总成一图,连各地风物、山水、田亩、兵防等事皆备细描述,收在秘阁,以备咨议,你从前提的那个定时回报近况的事,也经商议,以后夏官会专设一司,主管天下堪舆、地形、风土、兵员特长,每年一登,是为‘军情司’。”
收集情报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建立一个统一的衙司还是头一回,如此各地军情风土便不再是武将家中世代相传的信息,而是由国家统一管理、分配的情报,朝中大员,哪怕未亲历职司,也可知各地情形,参知决策,且各地武官赴任,都可到军情司去领一份该地要略,既能提前了解任内情形、思考执政之道,又可免去属吏欺瞒。
我提过那么多主意,母亲唯独对这两个最感兴趣,一听我说,马上就着人去做,崔明德因一向留心各地情形,被额外添在名单,韦清则因善于图画,被我偷偷摸摸地也塞了进去——不过这些就不必与独孤绍细说了。
这厮倒是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关键,笑道:“这图若成,军学里能不能也放一份?教学生们详加背诵,知天下山川形要。”
我道:“到时再说——能见图之人都要细心择选,不能使之流落别处。”看她模样,忽地又想起一事:“你的官服呢?不能就这样进宫罢?”
她向后努了努嘴:“就是怕回来还有人拿我的婚事说嘴,所以才特地穿成这样的,到了城里就换上。”
我点点头,正事说完,便不逗留,与她同出了酒肆,各自上马,她向城中,我则向另外一道而行,行不数步,又闻身后马蹄之声,转头一看,这厮策马赶来,附在我身旁悄声道:“你说实话,崔二…可向你打听过我的事?”
我好笑地看她,轻轻点了下头,她便露出极灿烂的笑,猛然策马,大呼小叫地带着人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7章 青梅(九)
贺娄氏与李氏两个在外窃窃私语已经有一阵了, 两个人今日分明无事, 却非要借着问候的名义凑到御前, 拿腔拿调地转了一圈,一会训训小宫人, 一会挑剔下中谒者,到后来实在寻不出什么事干, 竟就这样闲聊起来。
不单是她们两个, 今日宫里的人似乎都格外地闲,集仙殿当值人员不过百数,现下内外却少说也有二百人,上回这样的盛况还是李昭德拜相的时候,不知是谁传出来, 说他年轻俊美,风度非凡, 足可媲美从前的上官侍郎——可那一次人也没这样多。
崔明德站在内殿靠门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足尖,耳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低语, 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乱,立了一会,终于听见外面有通传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外一瞥——却见长乐公主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经过门前,立着向她道:“崔尚宫怎么还在这里?韦清他们找你找得急, 都派了四五拨人进来了。”
崔明德满心不悦,不好说什么,只能抬头道:“是么?我一直在陛下这里,并未见谁来找。”
说话间已见远处谒者引着一人来了,眼光不自主地便被吸引过去,又被李二这厮一推:“现下你见了——快去罢,快去快回。”
崔明德抿了嘴,入内向武后禀报了一句,回身时恰见独孤绍进来——她正经穿着深绯的四品武官常服,戴平巾帻、腰系金带,大步入内,昂然向前。崔明德与她擦身而过,须臾便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臣独孤绍叩见陛下。”
崔明德脚下一步不停,毫不迟疑地出去,绕过前殿,未至宫门,已被韦清派来的寺人截住,随去了台省,却是各地派谁人去的事上商议不定——如同华等紧要之州,及边陲要地,都早已是定好了的,偏是有几处不上不下、不冷不热的州县,路途既不近,油水又不充足,更非立功建业之地,因此竟是人人推脱,又不敢以这等事去惹李昭德,自己却又议不出个结果,眼见拉扯不清,韦清便忙地从中打了个圆场,约定请崔明德来断此事。
崔明德虽是自上个月才领了堪舆的事,却是数年之前便已上了心,行走间已略猜出几个争议得多的地方,再将与事之人在心中过了一遍,已有了大致盘算,到了地方,果然见与她所想相去不远,只是众人都是刚领了差使不久,彼此尚不熟悉,崔明德又是女流,不好一来便显得太过刚强,因此先温言相劝,一一抚慰,其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厘断诸事之后,复又好言安抚,几来几往,将一堂中三五进士、六七老吏都说得心服口服,转头又与韦清交代了几句体己,方再转身向宫中而来——却已入了酉时,非是外臣逗留的时候了。
崔明德面色不变,脚步却不自觉地迟缓了些,慢吞吞地回了集仙殿,果见内外清静,原本在这瞻望的宫人们都已作鸟兽散,步入内殿,又见御前诸人也都消失不见,想必圣驾已然回移,她自未正便已可替更了,倒也不忙去寻圣上在何处,只走到方才与独孤绍擦身而过之处,怔怔地立了片刻,回忆起那一眼中所见独孤绍的模样,两手轻颤,无声地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