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绍离都时她未曾落泪,大胜露布传来时未曾落泪,屯田改任、书信往来、群臣攻讦、宰相质疑时她都未曾落泪,她独自熬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终于熬到了人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了第一面,却不知怎地,突然眼酸鼻热,流起这无用的泪来了。
崔明德苦笑着低头,抹去眼角泪水,再抬头时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宫人道:“长乐公主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家了?”
那小宫人却懵懵懂懂,一问而俱都不知,崔明德微蹙了眉,欲要再寻一人来问,却听有人在旁笑道:“长乐公主在亿岁殿陪陛下饮宴,崔尚宫要去寻她么?”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孩提时学过、到大了又忘了的诗文一般,猛然再闻,竟令崔明德周身一颤,蓦地抬头,两眼直直地望向声音来源之处,但见独孤绍斜戴了巾帻、松垮了金带,醉醺醺地站在春风中,面若桃花。
独孤绍已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转头了。圣上又说了些什么话,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别人。
她不好回答,也不好不答,就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起身,向皇帝舞蹈祝寿。她虽离都许多年,不识得都中时兴些什么舞蹈,于宫中雅乐也大生疏了,却胜在连年苦练,身手更加灵敏,轻轻一动,便如翩翩飞燕,旋出了一个又一个圈。
殿中爆发出热切的赞颂声,连陛下本人也大加赞叹,命人再以金樽赐酒,以酬壮烈,长乐公主亲执了酒盏来为她倒酒,庐陵王妃为她吹笛助兴,安定公主与武氏诸妃为她击节喝彩,可她的眼光却总是忍不住逡巡扫视,最终晃晃悠悠地落到崔明德身上去。
不管殿中再怎样喧闹,只要看见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觉心头祥和,如独处苍穹之下、旷野之中,身周的一切都早已模糊,唯有那个人始终清晰如在近前。
独孤绍傻傻地笑起来,听见长乐公主将银箸在杯上一敲,大叫“将进酒、杯莫停”,便将金樽一举,笑嘻嘻地道:“莫停。”一杯而尽,只觉天旋地转,口中喃喃念出一句“莫停”,踉跄跌坐于地,正要勉力起身,眼见崔明德走过来,却忽地软了手脚,半仰在地上,笑眯眯地唤“崔尚宫”。
崔明德没有像数年前那样拒绝她,而是如儿时那般轻轻过来,牵起她的手,扶着她起身,将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她半搂半抱地扯在怀里,向圣人躬身行礼:“陛下,独孤将军醉了,妾等先送她下去歇息罢。”
独孤绍没有听到圣人回了什么,她的全副心神已在崔明德身上,斜靠在这人身上,摇摇摆摆地转出来,经过许多曲折回廊,来到一处小院,入内是百杆翠竹,郁郁葱葱,脱鞋入内,室内亦全是竹木之器,无一丝金银浮华,唯一的装饰,不过是几幅古画、几盆幽兰。
片刻之后,独孤绍发觉自己躺在了崔明德床上,除去了衣衫鞋袜,埋在了柔软罗衾之中,她的心砰砰地跳,像是打猎行经小径却不留神遇见了吐蕃兵,手在崔明德的手中一握,口内反复地唤:“崔二。”
被她念了许多遍的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按在她身上,前来解她的衣裳,绕是独孤绍与糙汉们厮混了数年,这一会也不由得害起臊来,略带羞涩地握住了崔明德的手,小声道:“动静…小些。”
崔明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衣裳彻底解开,将她通体打量了一遍,手指擦过肌肤,惹得独孤将军瑟缩了好几阵,却舍不得躲开,只将手搭在崔明德的肩上,轻声道:“明德。”
崔明德又嗯了一声,食指缓缓划过乳尖,最终点在左乳下三寸处,微一用力,压得独孤绍呻吟一声,反手捉住崔明德的手,挺起上身,凑到她近前,四目相对,却是崔明德微红了脸,将独孤绍轻轻推开,一指头戳在她腹部伤疤上:“这是上次大胜露布时你附信来,说被‘小小割了一刀’的地方?”
独孤绍眨眨眼,忽地就又迷蒙了双眼,醉意熏然地唤出一声“明德”,软绵绵地倒在枕上,呼呼大睡。
第348章 尴尬
与男人们含含糊糊的态度截然不同, 都中女人对独孤绍几可称作“追捧”, 据说那日她与我分手入城, 在城门处便受到了许多小女娘与浮浪子弟的围观瞩目——也不知这些人自哪得到的消息——入宫时又“偶遇”了许多家的车马,母亲本无设宴之意, 经这些人撺掇,终是在亿岁殿乐了一场, 宴中高兴, 赐了尚乘马一匹、并银鞍辔勒,独孤绍在宫中住了一夜,次日辞出时又蒙母亲召见了一场,赐物千段,好容易回家, 尚未拜见老父,已遇见十好几拨邀请——恰逢仲春时节, 出游、饮宴之事本就极多,不过在原本的邀请中多加一人,并非难事。
作为朋友, 我倒是替她高兴,然而比了比来邀我的人员数目,又略略生出些低落。今春我一改从前积习,凡有邀约,必然相应,二月一个月里便赴了好几道宴,又与安定公主赴报德寺听了一次经讲、看了一次胡人表演吞火戏, 随梁王妃去城中看了一次球,为了适应这些场面,我每出门前,还特地向阿欢讨了诸人脾性喜好以及公讳、家讳,亦将经讲、打球的规则等事默诵在心,自诩当是应对得体,可就算这样,来邀我的人来去也不过那么几家,除了安定公主外,说话时也甚拘束,有时甚至寒暄两句天气,歌颂几句圣上,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聊了,再看独孤绍所收邀请,自武氏诸妃,至执政妻女,再到士族女娘,无所不包,着实令人羡慕生恨。
最可气的是,这厮收了邀请,还特地寻到我家来,认认真真地问我:“久在边疆,都中人事都荒疏了,劳你替我向崔尚宫问问,这些人而今是怎生情形,这些宴会哪些必去,哪些可去可不去,哪些又不可去?”
我心中羡慕嫉妒恨,却一些不妨碍听出她语气中的怪异,斜眼看她:“崔尚宫?”
独孤绍笑嘻嘻道:“人家正经是五品尚宫,与上官承旨一道号‘内舍人’,怎好再‘崔二’‘崔二’的叫她?”
我才不信她这一套,将那一札名帖收在面前,随意摊开一瞥,第一眼就看见李昭德之妻的请柬,更恨得牙痒痒:“你那日见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同住了一夜,反倒生疏起来?——坦白交代,不然我一个字都不替你传进去。”边说着边自己动手将这些人按夫家的品级派系大致分了类,久不闻她回应,抬头看时,却见这厮难得地露出些扭捏来,明明四面无人,却偏要两手撑着几案两角,将头向我一凑,惺惺作态地道:“二娘,我们认识也有十数年了罢?若问你些…私事,也算不得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