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真的是从不曾为我着想过。”戚云恒叹了口气。
若是仔细追究起来,他的成长过程其实也正如欧阳早前讥讽朝中大臣时说过的那般,是由乳母和奴婢们抚养长大的。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远在边疆的父亲,还是同在府中的母亲,都不曾亲自照顾过他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当然,若是没有父亲卫国公和戚家先祖,他不会过上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若是没有母亲云氏,他不会降生于人世。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曾为他做过什么?
戚云恒也曾仔细回想,却发现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
父亲也就罢了,出兵在外,身不由己。但母亲就在府中同住,却连拥抱都不曾给予,每日里不过就是问安,问答,然后便各行其是。
让戚云恒记忆最深的是一次风寒,老管家跑前跑后,为他寻医问药;乳母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以至于在他病好之后,自己又大病了一场。而母亲云氏,只在得知他患病的时候,站在卧房的门口处远远看了一眼,然后便飘然离去,再没出现。直到他痊愈之后,重新至母亲的院子里问安,云氏才在身边婢女的提醒下,略显讶异地感叹了一句,“病好了呀!”
自从登上皇位,戚云恒便愈发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的三纲五常,所谓的仁义礼智信,不过就如他命人制订的律法一般,都是小部分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编撰出来的所谓人伦,与真正的天道并不存在半点关系。
但作为人伦的最大受益者,戚云恒却必须得在明知其偏颇的情况下,用尽一切方法去维护它的正确,正当,乃至正义。
简而言之,只要戚云恒还想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号令天下臣民,他就必须带头遵守这些条条框框,即便他不喜欢,也不认同。
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被人看出差池。
也正因如此,即便戚云恒早已生出弑母之心,却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住心中所想,将早已满溢的怨忿压制下来。
“重檐放心,我是不会让太后伤及到你的。”戚云恒抱紧欧阳,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
欧阳扑哧一笑,抬头反问:“她能伤及到我?你在说笑话吧!”
“说的也是。”戚云恒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亦是暗自感慨。
说起来,他家皇夫真的是急他所急,想他所想,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比如痛殴云氏,比如打压秦国公府,欧阳全都替他做了,不仅让他得了痛快,更不计后果地替他承担了骂名。
更让他感慨良多的是,他家皇夫从不曾居功自傲,亦不曾向他邀功求赏。
话说回来了,他们原本就是要相伴一生的夫妻,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何须去计较谁得谁失?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一样。
思绪流转,戚云恒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当年。
第123章 过犹不及
戚云恒没再作声,却将欧阳堵得有些发愣。
欧阳以为戚云恒今日过来肯定会追问秦国公府的事情,比如宋帆怎么会被自己人射伤,秦国公府的库房又是因何而突然垮塌,结果戚云恒却完全不曾提及此事,只如汇报一般将他那边的处置向欧阳陈述了一遍,然后便转而说起了太后云氏。
——总不会是忘了问吧?
疑惑中,欧阳又有一些莫名的忐忑,倒好像一只靴子落了地,另一只却还不知所踪。
想了想,欧阳干脆自行挑起了话题。
“那个……”
“重檐若是有话,说下去便是。”
“那个,你不想问一问秦国公府的事?”欧阳眨了眨,紧盯着戚云恒的脸上表情。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反问:“重檐想说?”
“……不想。”
“那我就不问。”戚云恒果断答道,“等重檐想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讲出真相,当然也就无需我去追问。”
“难道你就不好奇?”欧阳微感诧异。
“好奇。”戚云恒肯定道,但跟着就话音一转,“但天底下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我最宠信的心腹近臣,亦有不想与我提及之事。只要这些事不涉及国本,不影响忠心,我就没必要——也没可能全部知晓。”
说完这些,戚云恒抬起手,抚上欧阳的脸庞,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我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害我之心,那这个人……定是重檐!”
听到这句话,欧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脸颊上也突然间生出一股燥热。
他对戚云恒的甜言蜜语已经习惯到了麻烦,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戚云恒对他的信任。
——戚云恒真的这么信任他吗?
——他可是从不曾这么信任戚云恒的。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欧阳控制住脸上表情,硬生生地否定道,“兴许哪一天,我就对你生了恶意,比如……比如对你的后宫和子女生了妒恨……然后便气急败坏,对你痛下杀手。”
——幸好你的面前没有镜子,你也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不然的话,你一定不会说出这般让人笑掉大牙的蠢话。
戚云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欧阳泛红而不自知的耳根,尽可能地克制住心中惊喜,使其不至于露于表面,然后便将手指移了过去,捏住那红彤彤的耳朵,愉快地把玩起来。
“若重檐真能因我而生出妒恨,动了杀机,那我也定会欣然赴死,且死而无憾。”戚云恒对欧阳的假设不以为然,回应起来,自是信誓旦旦,“当然,若重檐真的介怀后宫,倒不如使我将其遣散,再不让她们碍到你我的夫妻情谊。”
“呵呵。”欧阳干笑了两声,却是被这两句过于甜蜜的誓言甜得倒了牙,以至于熄了心火,也冷了脑瓜。
皇帝的话,果然还是听听就好,当真不得。
戚云恒也注意到了欧阳的表情变化,更发现他的耳朵忽然间便褪了血色,苍白一如往昔,不由得心下一惊,慌张起来。
——我又说错了什么?
戚云恒脱口问道:“重檐可是……不信我?”
——我对你,从来都是无所谓信与不信的。
听到戚云恒发问,欧阳又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便话音一转,淡然道:“陛下放心,只要君不负我,我也定不负君。”
若是不存在期许,自然也就无所谓辜负。
说完,欧阳便低下头,靠在戚云恒的胸前。
戚云恒的胸膛自然不似女人那般绵软,却也很是结实浑厚,依靠起来,不仅十分地舒服,更让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朝夕相伴,日日相见,欧阳便有了闲暇去思考他和戚云恒的过往、现状以及未来,偶尔也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考虑起当初若是不曾放走戚云恒,他们两个能否做到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但一步一步地假设下来,欧阳便发现,答案是否定的。
戚云恒并不是那种能够甘于寂寞的淡泊名利之人,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冒着抛头颅洒热血的风险去博取前程。若是欧阳真把戚云恒困在身边,搞不好倒会让戚云恒因为“不得志”而郁郁寡欢,乃至心生怨念。
事实上,若不是欧阳已经死过一次,又在鬼域里增广了见闻,打熬了心性,更主要的,平添了本领,别说戚云恒当过的男妻了,就是他现在做的皇夫,也足以让他羞愤难当,怒而暴起。
他们都是在大丈夫当“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男人,对“吃软饭”这三个字的忌讳比“绿帽子”还要严重。后者的屈辱还可以用血来洗刷,前者却是一旦打上烙印,便会伴随终身,割都割不下去,让男人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戚云恒不是女人,他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展翅高飞,而不是享受笼牢,欧阳再怎么呵护,再怎么照顾,也无法消解戚云恒被剪了翅膀的心结,由此生出的隔阂亦是不可避免。
他们最后的结果,即便不是反目成仇,也必然是渐行渐远,劳燕分飞。
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有情饮水饱”这种童话的。
对他们来说,婚姻的第一要务是过日子,繁衍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而且并不会因为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家庭环境的好坏而有所差别,富人与穷人的不同也只是“如何”过日子罢了。
欧阳因为机缘巧合,倒是不必再像普通人那样为衣食住行而忧虑,但也依然没能脱离“生存”这个范畴。
而生存这个词,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过日子罢了。
所以,欧阳也只有在偶然才会冒出的胡思乱想中才会假设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旖旎浪漫,一旦理智回归,假设便会被现实所取代,对戚云恒的定位也会再次恢复到得过且过,过不下去便挥手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的淡漠状态。
看到欧阳又变回了那种仿佛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慵懒模样,戚云恒的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颇有一点不是滋味。
戚云恒还是第一次看到欧阳在欢好之外的时候为他情动,只可惜,这样难得的情景却是转瞬即逝,让他想要回味都有些难以为继。
——对了,欧阳是在他说了相信欧阳不会害他的那句话之后才红了耳廓的,而淡定如常,却是在他说了愿意为欧阳遣散后宫的时候。
戚云恒可以理解前一句话为何能将欧阳打动,但却无法理解后一句话为何会惹得欧阳变脸。
——难道欧阳并不希望他遣散后宫?
戚云恒想了想,总觉得这个理由说不过去,也太牵强,于是便尝试着换了个角度,转念一想,很快便心下一动,恍然大悟。
——或许,真相正是他随口问起的那句话:欧阳不信他能做到?
想到这种可能,戚云恒不由得扪心自问:
——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
——真的吗?
应该……是吧?
——真的能够做到吗?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