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海上贸易,崔秀便自然又向我提起舟师。父亲早先年的时候我们的水军据说还不错,曾以大船战胜百济、高丽等国,甚而震慑了日本,数十年间遣唐使、遣周使从不间断,来时也毕恭毕敬,恪尽臣子之礼。到父亲末期和母亲这时候,风气渐奢,军功渐滥,朝廷渐渐地有重文轻武的倾向,府兵显见得不及从前,舟舰便更不用说了。崔秀派人去查了一回旧档,又到地方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我说工艺不传、匠人凋零、水手老迈、编制不齐、水陆不分、军纪涣散,早已非当年将勇。他倒没提专门建水军的事,只说漕运大事,若有舟师相助,恐更便利。我倒很想建立专门的水师,登独孤绍的门商量了一回,独孤绍建议练兵先以内陆为主,船只的研究上则可偏向海师。又说眼下已有石炮,是水师攻城略地的利器,可生产不足,携带笨重,若能有更好的武器,水师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她一提这事我便知她在打守礼的主意,却不知这是崔明德出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倘若是崔明德出的,只怕她们两个便早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倒要和崔二好好聊聊才是。
独处没有处成,一眨眼又近了黄昏,天一昏黑,我的脚便不由自己地想往阿欢那走,没出丽春台,便见高力士笑眯眯地过来,见了我躬身道:“陛下召见。”
我只得跟过去,见他并不向绮云殿,而是向集仙殿去,到门口由高延福引我进去,再进内时只有阿青带两个小宫人在门外,走到里面,只有母亲。
婉儿、徐长生、徐长寿,以及母亲身边常常有的小娘们都不在,连侍奉的宫人也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榻上,手捏棋子,出神地望着棋局。
她下的并不是双陆,而是围棋,水晶棋子在烛光中闪出柔和的光,反将真正的烛火衬得暗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没有行大礼,只微微叫了一声“阿娘”,母亲嗯了一声,手向对面一指,示意我坐过去,待我坐下,方将手中那一颗圆子落下来,又捏代表黑子的方子给我,我见她似是有话要问的模样,倒把我不怎么会下围棋这事给憋了回去,随手下在一处,落定后才发现如此母亲可直取我的大龙,讪讪一笑,母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根本没发现这一处的破绽,随意下了一处,我一面留意母亲的神色,一面漫不经心地下了四子,每一子再经推敲,便都可发现实是下得其臭无比,母亲却比我还更散漫些,活生生放弃了大好局面,再十数子后,反被我杀了一片,局势之惨烈,受宠如我也不免有些忐忑地看了母亲一眼,讪笑道:“今日手气绝好,和她们樗蒲也是一路赢的,往日却没有这样运气。”
母亲叹了一声,将棋子向棋盘上一丢,半晌才向我道:“听说你和崔秀…也曾生过些争执?”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晚有饭局,看回来早不早,早的话有更新,如果不早的话周末补。
第435章 相处
母亲一句话便问得我心头一跳——和“崔秀”的那一场争执我只向婉儿提起过, 而婉儿本不是多嘴之人,近来又与母亲发生龃龉, 料未必能与母亲有这样亲密的交谈, 则母亲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然而一瞬之后我便镇定下来, 半低下头,一面将盘上棋子整整齐齐地收起一面笑:“阿娘听谁说的这话?我和他好好的, 怎么会生争执?”
母亲将脸转向窗边,目光不在窗上,而似要想越过窗子看什么地方,听我回话,方将脸转向我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和他往来这么久,竟连一次争执都没有起过么?”
我自她的声音中听出戏谑的意思, 略松了口气——倘若只是母亲随意猜测,那倒没什么可怕的——笑道:“何苦呢?三二日才能见一面,见了也不过说那么些话, 珍惜相处的时候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争执?”
这话绝对算不得十分真心, 母亲却听入了耳,轻轻一叹:“这样也好。”伸手去拿茶杯,我已瞧见了, 先替她试了试杯壁,道:“冷了,儿替阿娘再倒些热的来。”走到门边, 向宫人们要了热水,等的时候悄悄回头看母亲,她则闲坐在榻,目光虚投向棋盘,一手不自觉地又去拈了一枚棋子,放在盘上,我捧着水壶回去,慢慢替她倒水,一面问:“阿娘要再下一局么?”
母亲却摇头,候我试过冷热,将杯子拿起来,曲腿正坐,两手合捧着茶杯——这动作有些眼熟,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竟像是前世阖家聚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的样子——又对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侧,我以为她要和我说婉儿的事了,她却只道:“和阿娘说说,崔秀如何?”
我只得道:“他…挺好的。”
母亲便作势瞪我:“还有呢?”
我道:“他…做事很有条理。无论忙了多久、有多疲累,看起来总是精精神神、有条不紊。”
母亲向后一靠,又起身,扭头向我示意,我一怔方知她是让我给她铺枕头,忙替她垫好后面,她便舒舒服服地靠在后面,腿也伸出来,笑着看我:“你们白天晚上地见面,你对他的考评,就是‘精神’‘有条不紊’?”
我有些窘迫地道:“我们两的私事…咳,怎么好意思和阿娘说?”
母亲却不依不饶:“亲母女两个,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安定阿姊都常来和我说她那几个小子,你比她还生分么?”
我不得已,盘着腿,低着头,想了一想,方道:“说出来不怕阿娘笑。崔秀他虽生得清俊秀雅,可和他在一处,总不如和韦…无生忍一起更自在。” 崔秀常值宿宫中,面圣时候多,与我较为生疏,一个不及时对口风,便易露馅,韦清与我之间早便熟稔,倒少了许多这些烦恼。而且眼下只要提到“韦”这个字,我便不觉要生出些亲切,说出的话都更温柔些,何况是阿欢的嫡亲兄长?
母亲一怔,倾身看我:“韦清?”
我向她一笑,大胆挪到她身边,与她肩并肩靠着:“实不相瞒,儿和韦清也不曾断了来往。崔秀是名门秀子,而今又是宰衡之重,自有一番清华气度,儿甚心慕之。但要论熟稔亲切,则又不及韦清了。鱼和熊掌,贵贱虽然有别,但美味却同出一班,儿…一个也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