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倏地爆出一阵大笑,手上一动,杯中饮子泼在膝上,唬得我忙去看时却又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随意将茶杯放在案上,手在我头上狠狠一揉:“平日看你不声不响的,与崔秀也不见格外亲密,原是这么回事。”
我被她揉得心虚,低头道:“这事崔秀原不知道,无生忍也不大与同侪来往,阿娘…毋要泄出去。”
母亲益笑得欢了,将我搂在膝上,捏着我的脸道:“你放心,阿娘不说——其实便是说了也没什么,他们两个还能因此怎么了你不成?”
我半真半假地道:“我只是不想伤他们的心。儿虽是同时与他们两个,咳,相处,但两边却全是真心。”
母亲失笑:“你若真是真心,在这事上就不该欺瞒。两下瞒着,岂是相处之道?”
我凝视着她:“话虽是这么说,可我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崔秀…心高气傲。倘若知道我将他与无生忍相提并论,岂能甘心?无生忍身卑官微,与我相处,本已有攀龙附凤之嫌,若再知崔秀…岂能不自怜自伤?儿喜欢她…他们,便不想以富贵权势凌人,而愿如寻常人家那般相处——就如当初阿娘和阿耶一样。”
母亲渐渐地敛了笑,凝神看我:“当初阿娘和阿耶…也并全如所见。”
我垂头道:“可阿耶私下待阿娘…尽如家人之礼。试想阿耶若因天子之尊而颐指气使,待阿娘呵呼如仆从,阿娘心中该怎么想?儿妾们…又怎么想?”
母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唯恐自己说得过了,略有些忐忑地仰头去打量母亲的脸色,她面上却只是一派温柔慈和,一手垫在我脑后,一手放在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三十多岁,而是回到了三岁,母亲也不像是七十高龄,而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尚不是皇帝,虽然也常有些独断专横,容不得旁人违逆,却还远未到现在这样一言一语,便能致云翻雨覆的境地,那时的她,比现在的她,看来更强势,实际上却温柔慈祥得多了。
我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以自己的食指勾住了母亲的小指,以小女儿音软软地叫她“阿娘”,母亲亦如一位慈母那般对我一笑,拍拍我的头让我起来:“夜深了,早些睡罢。”扬声叫人打发我去侧殿,我故意弯着腰,矮着头,扭着她的手撒娇道:“阿娘陪我睡。”被她一瞪,方磨磨蹭蹭地出去,在侧殿歇了一夜,有心探听婉儿的消息,次日起身后便不忙回去,在贞观殿浪荡了半日,早上都是奏疏召对等事。婉儿一直如常侍奉在侧,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问题,到午饭时又遇见召宰相会食议事,除了母亲频频回头去看婉儿外,亦不见什么大事。午饭后我倒是还想留在贞观殿,却见高延福秉持母亲旨意,慢悠悠地从正殿出来,向我笑道:“陛下说,公主已在贞观殿待了半日了,也该待够了,今日凤阁、鸾台郎君具在台省,阖不寻他们去说说话、办办正事?”
他说话间,正殿诸侍从亦陆续自内退出,我心里留意,故意拖着时间,至最后一人退出后许久都不见婉儿出来,方笑了笑:“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另外微博好像有点问题,常常发不出东西,所以最近关于更新的通知以jj的评论为准。
第436章 心魔&则天
皇帝在期盼着什么。婉儿能隐约地猜知她的心意, 却只作不知——比起凭借模糊的猜测贸然乱说,倒不如闭口不言, 以免多说多错——低着头, 一心一意地下着棋, 只在皇帝久久不肯落子时恪尽职守地唤了一声“陛下”。
没想到皇帝竟先开了口:“叫我七娘。”
婉儿知道这于她已是绝大的让步——单是皇帝亲自过来探病、且不降罪这事,便已是绝大的让步——自己很该顶戴圣德、叩谢天恩, 好笑的是,倘若如此,便与皇帝的初衷南辕北辙、全相违背了。这样想来,礼法与人情,竟是世间所不能相容的两事,帝王者既凭礼法而高据人辈之巅、号令天下,难怪多是心肠冷硬、枉顾人情之辈。
婉儿不自觉地笑了下, 收拾残局,将该输的筹码放在皇帝掌心里:“陛下赢了。”
皇帝倏地盯住婉儿,手伸在半空中, 好一会方缓缓收回去,将那一把铜钱都扔在案上:“不下了。”慢慢下了榻, 向门外走,到门口时方住了脚,回身看婉儿:“看你也养得差不多了, 明日就回来罢。”
婉儿躬身应诺,小心将她送出殿外,她一到人前, 便消了方才那种隐约的眷恋柔软之态,倒也不见威严,只是淡漠如礼,婉儿率阖宫之人跪地拜送,至圣驾行得远了方才起来,小奚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子”,婉儿会意,只带她一人进了寝殿,小奚特地又在门窗四处看了一圈,才向婉儿道:“佛奴来传信了,据说是听见圣驾向这边来才特地过来的。”
婉儿笑道:“她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小奚不解道:“陛下是宫中至尊,各处都看着陛下的消息,知道圣驾向何处去,不是很自然的么?”
婉儿挑眉看她:“方才你们是不是已布置了被褥,以为陛下今夜当留宿在此?结果如何?圣驾眼下向何处去,集仙殿或贞观殿,你知道么?”
小奚蹙眉一想,方露出些讶异的神色,却还不甚以为然:“她掌管后宫,只看灯烛、更鼓、仪仗等事,猜到也不太难。”
婉儿笑而不语,小奚察言观色,忙也就道:“佛奴说,庐陵王娘子转告娘子,有三件事。第一是想请教,汉武帝有位李夫人,晋武帝有位左贵嫔,此二人境遇有何相似?汉景帝有位栗姬,晋惠帝有位贾皇后,此二人境遇又有何不同?第二是说想疏请陛下,仿着省中图书馆的例,在内书堂里也设图书馆,并请在宫中立一书阁,选精通笔墨之女史、内侍,抄录《臣轨》、《列女传》、《大云经》,分赐宫中各司,以便上下研习,最后又说,临淄王成亲在即,一向多受宫中看拂,想设一宴,辞谢以往相熟的诸女史、令丞,望娘子也能赏光前往。”她近来识了许多典故,才磕磕绊绊地将这么大一篇话全记下来,难为佛奴那厮看着不怎么读书,竟能将话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