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三哥?”他语气急切,以至于像是在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闭嘴!”赵冀神情严厉,双眼通红。
疑惑,恐惧与委屈一齐涌来,赵晟喘着气说不出话,只得回返。
他贴身的大丫鬟给他倒了热茶,屋里的灯全都亮着,他却觉得冷。雨气太潮了,又s-hi,又闷,又冷。
父亲到底怎么了?大哥肯定知道,三哥也知道。哥哥们都清楚,唯他什么都不明白。
长夜不眠的不止一人。从永州八百里加急来的密报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两万两白银藏在深山沟里,架了棚,堆了土,盖了Cao。另三万两层层上贡,流到京里,多去往工部尚书赵衡方私库。
珠玉赠贵人,赵尚书就是刘长承的贵人。三年前城外铺路,两年前疏浚水道,至去年修筑堤坝,虚报工款,削减用度,更有赵尚书的好儿子在户部从中相助,配合默契,里应外合。多出的款项被瓜分,除去永州官员手里的,余的有直接到了赵尚书手中的,还有的买作良田,挂在富商名下,年年孝敬。
这份密报条理清晰,证据详实,李道成却只说“匆匆而作”。同样的内容制了两份,由不同的途径送往京城,只怕皇帝不能得见。
这事也打了章颉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料到能查到这个地步。三十年来赵氏得多恩惠荫庇已不少,但人心不足,竟敛财敛到官银上,置国法于何处?
更何况又出在这样的当口上——正要录取新人,本就是大事;刚刚议定了太子的事情,大皇子生母的娘家就要倒台。
威势不可不立,局面又不可不稳。雨连下了几日,是贵如油的春雨,又是在人心上碾磨的寒针。案子交到大理寺,李道成也从永州回京了。皇帝下了赏赐,还因为他此次的功绩,要留他在刑部。
李道成自知这番必然树敌,他又不喜斡旋,京城宜走不宜留。于是又是表衷心,又是诉苦请,皇帝这才放他回去。
赵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以至于没人关心那不学无术的赵六公子居然挤进三甲,堪堪挂在最末。成日与他作伴的陈谨行也没有“近墨者黑”,不负众望,高中榜眼。然而赵氏辉煌时他是“趋炎附势”,如今赵氏倒台,他又成了“同流合污”,名声难免受损,未入仕途已有质疑之声。
这一榜的状元是关中人士,三十有八,儿时在乡学便有神童之称。人长得清瘦,样貌平平无奇,但文章、论辩俱是一流,皇帝赞其有古风。
章颉对这些人还算满意。与赵氏有什么关系,他如今不甚在乎。一个江南小地方长起来的小青年,尚且没有拉帮结派的本事。有德有才,能为他所用,这是最要紧的。
新人来,旧人去。赵衡方审清定罪,家产抄没,流放北疆。几个做官的儿子革职的革职,削籍的削籍,用尽了最后的关系,又因为赵晟尚未涉事,概不知情,这才不予追究。吏部大笔一挥,就将他指去岭南的荒僻小县,路途遥远,密林丛生,瘴气环绕,只怕这公子哥不能死在半路上。
户部出了疏漏,也下了处置,严沧鸿罚了俸。还有人弹劾严清鹤的,便是说他与赵冀交往过密,时常收授礼物云云。
赵家一夕倾覆,谁都不是局外人。严清鹤想起之前赵冀遮遮掩掩,神情憔悴,原来是早有端倪。他与赵冀算不上是什么知交挚友,但仍不免唏嘘。
但严清鹤现今尚且顾不上为别人叹惋,经此一事他自身难保。牵连的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严沧鸿倒还心宽,安慰道:“皇上心中自然有定夺,你如今势头正好,不必忧虑。”
可严清鹤仍然心神不宁,他心里有鬼,遇着和皇帝有关的事情就发慌。
他的事且被压着,因为有更大的事。王怀仁说自己年老多病,难当重任,上书请辞。王怀仁近年来似乎隐约有了退意,但说到真要退这一步,还是赵尚书——赵衡方正是王怀仁一手提起来的。
折子头回递上去,皇帝言辞恳切地挽留了一番。再上时,皇帝又称赞了他的功绩,说宰相是两朝的功臣,江山离不开他。第三回上,皇帝终于惋惜地许他致仕了。
吏部尚书暂接了王怀仁的班,原先亲附王相的人们皆惶然自危。更多的人忙着讨好新贵,便少有人注意到严清鹤被从礼部撤下来,居然给了个文学侍从做——住在宫里。
第十九章
到赵晟启程的那日,并没有什么人送行。他没带多少家当,车也是最不起眼的马车。赵小公子长到这么大,哪回坐的不是宝马香车,狐皮铺着,熏香燃着,而如今竟要坐着这样的“破车”远走他乡,这在几月前是想都不会想的。
赵晟忽然间消瘦了许多。或许也没有许多,只是眼睛里的神采不再那么张扬,那么机灵,而脸颊瘦了些,颧骨显出来,就好像整个人都瘦得憔悴,甚至于看起来一夜间大了几岁。
陈谨行陪着他,并不说话。从前他是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赵晟是挥金如土,呼风唤雨的权贵子弟;现今他金榜高中,前途可期,赵晟却身世飘零,前路茫茫。要说从前的欢乐事,难免今昔映衬,反而伤感;要说此后的人生,亦不知从何说起。
“哎。”陈谨行愣了一瞬,才明白赵晟是在叫他。
他忽然想不起从前赵晟是怎么称呼他的了。最初好像叫他“呆子”,有求于他的时候就装模作样地喊“陈兄”。
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呼吸都放缓了,屏息凝神准备听赵晟要说什么。但赵晟只是说:“你以后有机会见严二哥,就帮我问个好吧,连累他也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