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 by 墨非焉【完结】(2)

2019-03-24  作者|标签:

文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初相逢,年少懵懂。
朝夕对,情根深种。
只以为刹那邂逅便可换相守百年,却不知人立于天地间,终究渺小得有太多无能为力。
求,不得。
舍,不能。

很多年后,君清遥再没见过那样灿烂若锦的满庭芳菲。
那一年,望断桃花
从今后,再不见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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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1本文意识流向短篇,时间轴交织在若干年间,主线模糊,雷者慎
2本文主角之一名字借用《帝师传奇》龙套君,非同人,设定与之无关,雷者慎
3本文1v1,作者无全民bl情节,结局悲喜端看个人想法,雷者慎
4本文作者食素,无肉无肉末,雷者慎
5本文主角一个自以为是一个冷漠偏颇,都是惹人嫌讨人厌的性子,无万人迷出没,雷者慎


  第 1 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很多年以后,桃花初绽,君清遥手捧香茗阖目倚在软塌上,眉宇间早跳脱了少年时代的青涩稚气。五官的线条依旧温润,像精雕细琢的一块冰玉。年之愈久,色之愈纯。神情却总是懒懒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间或挑一下眼睑,看看独自一个人玩得正起劲儿的雾儿。快三岁的孩子,眉梢眼角分明已经印上了父亲的神韵。性子却是伶俐乖巧得很,小小年纪便似是能识得时常隐在父亲眼中那飘浮不定的哀伤,从不会粘在清遥身边。
  在很多时候里,他会想起孩子的母亲。那个温婉如水,穷其一生等待,却终归没有寻觅到真情的女子。一双潋着秋光的眼经常会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撞入头脑中,生生乱了人的思绪。
  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一瞬不瞬的望过去,那眼睛的形状,逐渐开始模糊,最后氤氲成了一片桃红,逐渐勾勒出另一双艳如新桃却云淡风轻的眼。
  挽不住跳脱的思绪,总在这时定格在那个被乱花迷了眼睛的春天。
  那年,桃花开得格外早。
  恍若一夜春风乍起,便已满庭芳菲。
  那年的君清遥尚未及冠,刚刚来到南山书院不久,对这九曲十环的院落不甚熟悉。放了课,一路贪恋着园中的景致,不觉中便已误了归途,竟在这小小的学院之内做起了武陵人来。正寻路间,隐约一支小调传来,不知谁人所作的曲子,倒透着一股灵逸的别致。那音色三分细软却竟带着七分清亮,非箫非笛,竟听不出是以何为奏。君清遥循音而往,却在踏进那小院之时,怔忡而立。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他看见,桃花。
  微风轻撼,引飞红无数。粉红的花瓣随风而起,间或迎面拍打在脸上,撩过耳廓,如细语呢喃,未待分辨仔细,便已错身而过。一时间,不知身之所处。
  直到那不知名的小调戛然而止,才惊醒了这误入桃源的痴人。
  “君兄。”
  简单的两个字,缓缓从那一树桃花中传来。君清遥扬起头,却惊奇地发现那一片旖旎中竟杂着一点石青。说话的人,是个少年模样。许是看他这副呆愣神情可笑,唇角抿成一条细线,微微扬起。君清遥定睛细看,那少年竟是高高的坐在树枝上。穿石青色袍子,衣角随风而曳。头上挽一支木簪。不过最是寻常的书生打扮,想来也该是这书院中的学生了。
  正打量间,却触到那少年的视线。少年的瞳仁轮廓有些模糊,像是氤氲在水雾中的两颗琥珀,染了几分绵延的湿气。眼角有些泛红,乍看下竟如同揩了最上乘的胭脂,涂抹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风流,竟像是用水墨淡彩勾出一幅江南旖旎隐于其中。本就刚至南山书院不久,尚未仔细把人认全,这会儿本就叫不出名号来。被他这一眼扫来,更只得羞赧呆站着。
  “莫清延。”
  像是识破他那一脸不知所处的窘迫,少年轻轻开了口。声音分明温婉如溪,却偏让人觉得带了几分嗤然嘲讽之意。
  也不在意那言语间的哂笑。君清遥不由在心中默叹一句,倒是好生俊俏的一个少年郎。只不过,这举止间却有些有辱斯文了。况,那样高的树,若是一个失足……
  “莫兄仔细些,这树虽不高,若跌下来,却也要吃痛的。”
  正兀自思量,来不及停住话头,偏已不加思索的跑出这样失了体统的话来。方才还暗自在心中嗔着人家有辱斯文,初识之下,如此言语,又岂止唐突可言。
  此语一出,却见少年的一双色若桃花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吃了一惊,却转瞬归于镇定。
  “烦君兄挂心。”
  好看的眼睛慢慢成了两弯月牙儿的形状,笑意款款。反身而起,衣袂随风。一个恍惚间,清遥还来不及惊叫一声,人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了。这会儿,他已经注意到少年手中除一根细草外再无他物。认不出是什么草,长长的叶子,稍有些打了蔫。方才听到的那小调,竟分明就是用这小草吹出来的了。
  “这小调真是好听。”君清遥不由叹了一句,带了几分羡艳。
  “很简单。”少年向他望过来,唇角依旧微微扬着,眼中敛着笑意。说话间,手指微张,细草翩然而去。“你想学么?”
  那时候,清遥听到自己扭捏的在喉咙里呜咽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后来,很多次他都对这段残念有些怀疑。斯情,斯景,太过渺然虚幻,让人乱了心绪。庄生梦蝶,分辨不得真假。那声应了他的话,当日是真的出了口,又或,那也不过是自己日后无数的悔不当初中一段小小的序章。
  “好啊。”

  第 2 章

  南山书院的生活实在简单得很,像洗却凡世间红尘万象,竟果真聚了一帮人在这里过着悠然见南山的自在日子。尚未出仕的学子,多半不知人间艰辛,之所思,之所为,总多了些不食烟火的味道。或吟诗赋词,或揽月摘花,纵偶起风波亦不过轻狂稚儿间言辞犀利的对峙,为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恨不能辩上个天昏日暗方肯罢休。
  每至此时,君清遥总是鲜少搭腔。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他的心性老成得太过,看着那些一腔热忱的同窗,总觉得有些躁扰。便只坐在一旁,听一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论调,倒也有趣。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那个清瘦的身影。那个人,也是同样的少言寡语,从不见抖出些大放厥词的论调来。学堂之上,他们隔得很远,中间太多晃动的影子。更有一些人雄辩之时兴致所至,手舞振臂,生生拦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得不真切。这却也没什么不好,隐在这许多人之中,肆无忌惮的窥视着那张净如菡萏的侧脸,心中揣度着那总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孔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桃园初识,惊鸿一瞥。被那悠扬的小调所引,便兴起了与之推腹相交的念头来。而那人的心思太飘渺,让人捉摸不定。譬如伯牙之见闻于子期,那一刻,那山野樵夫对这摆琴高手自是心领神会,而抚琴之人又何尝不是幸甚至哉,得有知音之人。
  自己,或许从不曾入过那人的眼。
  自己,或许并不是他的知音人。
  学堂之上,那双桃花眼,从未有一次转向过他。
  他时常猜测,莫清延怕是并未曾听到那天的答复吧,他再没提起过教他吹草叶的事情,也再没听他有过那样的吹奏。只不过,自此后,倒或便算作是结识了。更默许了他作为新朋友时常同出同入。那个少年的性情中有几分天成的疏离。唇角总是勾着浅浅的弧度,眼中也总是盛着款款笑意,一如初见之时的神色。只不过,那笑像是搁浅在了眸子里,蔓延不进身体里面。那表情像是凝结在了脸上,成了一副温软的面纱,让人看不到更深的地方。
  读书之人,多半心比天高,君清遥亦如此。幼时起便显出沉稳性子,少时功课又学得极好,多得西席嘉赞,从小便是君家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如众星拱月般成长,从没有人待他如此轻慢。那人若是果真不愿靠得太近,自己又何苦死死纠缠呢。
  寒潭澈而幽冷,临水则心静。非要不知死活的地一探深浅,怕也并无必要了。不温不火地缓行,南山之上,彼此相为伴。书院弟子百余,独此人能得自己青眼,亦惟有自己能靠近那少年。又有什么好遗憾呢?或古人之所谓君子之交,诚不我欺。
  揣着这样的念头,虽偶有感触,却也终究只是循着那人的步调,仅此而已。
  有时候,放了课闲来无事,两个人便携了书简到后山去。天为庐盖,地为软席。听徐风微吟,观静水深流。一花一木,甚或一草一虫,常常一看便是一整个下午,一坐便忘了时间。两个人的交流不多,莫清延是个很安静的人,君清遥亦不多话。 清遥常常自掩了一卷书,一个人翻阅着,看得乏了,便将书丢在一旁。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其实,莫清延的五官与清遥相较,未见得有出彩过人之处。只不过,那一双灵秀飞扬的眼睛却足够惑得人弥足深陷,欲一探究竟。这样的时候,他那双眼总是微眯着,隐住大半的水雾。整张脸像是复归于本元的湛澈。
  少年多半是在浅笑着,对着朗朗乾坤,抑或对着潺潺溪流,却唯独不是对着他。
  “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呢喃出来了。怕什么呢,他多半是听不到的,于白云苍狗之前,自己的存在,对那人来说或一如清风般微薄。偶起拂面,也不过刹那的事情,倏尔便没了踪迹。
  “人之立于天地间,该是多么渺小。”很意外的,少年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像是怕惊扰了身边一草一木,“我在想,是不是古时候也有人如我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仰观天地,俯瞰万物。而千百年后,苍天不老,万物依旧,那时的人,却已化了枯骨烂肉,不知被谁家的虫儿啮咬得没了原来的面貌。”
  微眯着的眸子慢慢张开,露出它本来的面目来。侧着头,看来过来,像是在等君清遥的答复。清遥一时哽住了话语,他以为这少年是感动于这天这地,这花草这虫木,却偏偏不该是念着这样荒凉的事情。
  神之俯瞰万物苍生,万载千秋鼎立于世。百事百态,炎凉于胸,故心怀悯人。可是,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为什么却发出这样的喟叹。更有甚者,那言词中的,分明就不是悲悯的仁慈,恍如睇透了人世的百态,嗤笑着这霄寰的脆弱。
  “故而,人该有多微薄。”
  像是为了印证君清遥心中的惊惶,少年云淡风轻地加上了一句。
  眼睛微微弯起,盛芳菲满目。

  第 3 章

  山中不知时日过,人间悄然已半年。
  展眼,中秋将至,君清遥在南山书院已然待满四月有余。算来有小半年的日子,说来总已不短,足让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摩擦中熟悉彼此心中天地,况心之所交本就是三千刹那间的碰撞,不过须臾间的灵光一闪。然而,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年,却似总站在距清遥一步之遥的地方,再靠近不得。
  咫尺,已然天涯。
  不少学子慕名求学,虽为佳节,却因隔了万水千山终不得归家。是尔,先生便早已辟出小园,着弟子精心布置,作把酒赏月,吟诗联句之所。待月圆这夜,布了五六桌,平日里感情交好的,便各自合桌而坐,也算不辜负了这清风明月,斯景斯情。
  君清遥四处张望了一圈,方才在自己房中拓书,原本不曾同清延在一处,到了这会儿方来找寻,却是在人群之中觅不到那熟悉的青衫了。
  本以为,无论隔的多远,他都能掠过模糊不清的人群,看见那个寡语的少年。
  并非交情深厚,让他有了这不点自通的灵犀。那个少年许是着实有些凉薄,在他的身边,总难长久的聚集很多人。花不解语,久对则心凉。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却让人只觉,那不过是一株灞桥岸对影自照的寒柳。整颗心,空空了了。风鸟月花夜,唯独,不曾有人。纵使日日相伴,折在那眸子里的,也不过是虚虚实实,随波不定的影子罢了。
  清遥毫无根由的庆幸着,纵只是一抹残影,终究还是映了过去。
  这,便是自己同他的牵系吧。
  在第三次巡视小园之后,君清遥终是确定,那人,怕是并未打算参加这小小的宴会吧。对月吟诗,邀花把酒,何其风雅之事,可那人,不就偏偏自称非风雅之徒么。如此这般,这会儿又怎么会来呢?思及此处,清遥暗自猜测了那人可能会去的地方,便欲起身而往。
  刚站了起来,却见平日里无甚交情的一位同窗亦款款起身,行至面前。但见那人容长脸,面色微青,似有暗疾在深。神气却是极好的,唇含薄笑,定定望过来。手中自笼了一小杯清酒。清遥微怔,细打量间,回想半晌,恍惚间倒似是对这人起了些微的印象,却又想不起着人的名号来。
  “早闻君兄世家出身,文采风流,少年时,便于江左一带名声斐然。在书院这许多时日,却总苦于无缘得以攀交,深感遗憾。若君兄不弃,愿得尽此杯中物。”
  笑是很温软的笑,眼神是很清澈的眼神。右颊竟然还有个浅浅的酒窝,似盛满相与结交的真挚之意。
  只是,君清遥不喜欢这人。
  且莫说他甫一开口便论家世之谈,这人的笑容,实在明澈温润得太过,那表情,无论怎样都难挑出半点不妥,像是舞榭歌台间戏子的低吟浅唱,举手投足间,都不过是入了一折戏目,连神色都是早已编排好了的。若这人果真若水清浅,那真意又岂会到心底呢。而那目光,若非发自胸腹,又岂不是以加乱真的让人心生惶恐。
  “兄台厚爱,清遥不胜酒力,不敢于人前献丑。况,筵席之上未见子年,心下着实几分惦念。还望兄台见谅。”清遥垂着眼帘,轻轻拜了一揖,也不再看那人的神色。常羡莫清延的清冷,君清遥却从不自知,自己身上这隐隐的疏离,又何尝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拒人千里,分毫不余人情面?若清延是为静水,完全敛去了风浪;则君清遥其人便为缓溪,虽绵延,终归还是在流的。更有甚者,不期然,一记浅潮,便湿了人襟肘。
  “既如此,也便不再勉强君兄了吧。”很意外的未多加辞令。言罢,长袖掩口,自饮一杯,那人方侧过头,笑意未变,晶亮的瞳仁分毫没有暗淡。见此人这一举,倒让君清遥自觉有些小家子气,无来由的尴尬起来。那人却兀自加深了笑意,“君兄同莫兄果真可算是知己挚友呢,这子年二字,怕学院里再无他人能叫得出口吧。”
  清遥一听此言,本无甚波澜的眼睛里,瞬间闪了闪,复归平静。当日同那人说,这样莫兄君兄的叫着,好不外生,便递了表字过去,也问了清延的。二人时时在一起,这交换了表字原倒也不算稀罕,但对象若是清延便显得格外难得。本道不过寻常事,这却是旁人一语点醒,放到此时来反思,方有了些味道。
  是不是,自己在那人眼中,终归还是有别于芸芸众生的呢?
  那公子见了清遥似陷入了深思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失笑。这,倒也算是个痴儿呐。眼中分明只看得见那一人,却反因着少了旁物的比衬,误了自己的心意。这样的两个人,一个温润端方,一个清冷空灵,若能得人指点,破了心中的混沌,却又不知会有怎样的一段因缘造化。
  只可惜了,本以为替云泽觅到了绝佳的夫婿人选……
  那公子仰起头,脸朝着月亮,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
  一声略有嘲意的轻哼若有似无,脸上的微笑,终究不变。

  第 4 章

  君清遥在后院的荷塘前找到那人。
  这个时节,一塘残荷,满目萧瑟。夜风有些冷凛,满月之下,远远看到那身影,实在太过冷清。让人心中莫名发酸。
  不知是月色的映衬,又或是因了这暗夜中不知从哪里隐隐飘来的一股桂花甜香乱了人的心神。君清遥觉得,那人今天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依旧是那身衣衫,月光的洗练下有些发白。脸孔的轮廓借着这光而变得柔和。应该是觉察到清遥来了的,却没有转头搭腔。眼是半眯着的,下颔微微仰起,似乎正陶醉于什么听不到的声音,身陷不可触摸的境地。嘴唇奇异的有些湿润,折出些微光泽,多了少许幻惑。
  君清遥突然有些心慌起来,那人与这萧寒太过和谐,就放佛本身就是从中幻化出的精魄,原本便不属于这举世的繁华。自己与他之间,总像隔了条长长的沟渠,两相对望,却永远无法走到对方的身边。那人,总像是一个闪神间便要化作清风,徒留满身寒凉,却再也寻不到踪迹。
  这感觉,今夜,格外明显。
  “君兄特意来寻我?”莫清延终于侧过脸来,眼睛弯弯,调起唇角,神色间意外的居然带了几分调皮,这是从清遥不曾见过的。他叫他君兄,尽管自己曾经一次又一次的试图让他称呼自己的表字,可他总是状如神游的听过了,转过身来,依然故我,怎样也不愿改口。
  “天寒露重,仔细染了凉。”君清遥应道,声音有些嘶哑。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乱了弦,生生地错了一曲夜箫。今天的莫清延看起来实在有些和往日不同,若说往日那人是波澜不惊的一畦静水,那此时便似隐了暗潮汹涌在那婉净如昔的脸孔下面,让他更加难以一窥深浅。
  “有它,又怎么会染凉呢?”笑意加深,蔓延在眉梢、眼角、唇畔,勾勒出一幅绝妙的欢愉表情。纤长的手微微扬起,这时,君清遥才注意到一直他覆在长袖中手,正端着一个小小的酒壶。原来,今日看这人的种种异状,竟是因为带了酣意所致。
  “你,独自在这里饮酒?”话问得有些迟疑,一字一顿,待完全脱口之后却还是不由得有些懊恼。这话,可不是白问了。这人不是独自饮酒又是在干什么,便又加上一句,“倒果真不辜负了这月色。”
  莫清延鼻腔里一声哼笑,听不出感情来,脸色亦未改变。或许是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在君清遥的心中着了印子,再也揩抹不掉。他总觉得,这人,很像桃花。把个好端端的男人比做桃花,自然是太过轻慢了些。是尔,也不过在心中偷偷这样想想罢了。
  而此刻,他突然又想起那桃花盛筵之中,青衣长衫随风摇曳,双眸色若芳菲的少年对他颔首微笑。这年头来得太快,毫无根由。
  乱了,思绪都乱了。
  “人呐,总太过高看了自己。”突兀的话语就这样响起,完全没有前因后果,震得清遥只觉心猛然一紧,瞳子突然放得大,眯成一条细线。
  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天地,又岂会由着人的性子来变化?”少年满意的看了看清遥脸上的表情,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也不邀清遥坐下,径自举起手中的酒壶凑到了唇边。“哪个月的月亮不是亏则复圆?莫非偏今日的月亮格外大不成?又或者,人人今日都聚在一处赏月折桂,若有人不这样做,那月亮便不圆不亮了不成?”这话像是在问着君清遥,那语气却毫无询问之意,更似有意断人话头,不欲让人作答。
  “所以才说,人的心思,最是可笑。明明什么都左右不得,偏又要摆出一副鼓掌万物的丑态来。”喝了酒的清延似有些变得话多,言辞间也莫名的有些情绪起伏,清遥便静静的听着,既不走过去,也不打断。“便是千百年后,这一时的人们都化了飞灰,那月亮岂不仍旧照着这天地,它自盈亏它的,谁又离不了谁呢。”
  话说到这里,君清遥已然有些听不下去,只觉胸口一片悲凉,不停的撕咬啃噬着五脏六腑,蔓延进了血脉之中,挣不脱,甩不掉。这少年,也终究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年纪比自己还小上了一载春秋。究竟曾有过怎样的境遇,才会对人世炎凉淡眼冷眸到如此地步。
  终于开始有了动作,一步一步走过去。似乎每一步都前进得异常艰难。像是横亘在心里的一根刺贯穿全身,刺破足底掌心,每走一步,只觉得疼。然而,却终究说不出哪里最是难受。君清遥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抑或是该说些什么。只是想再靠得近点,或许走再近一些,便会更清楚自己的心究竟在想什么了吧。
  哪怕,只有一步。
  “君兄同莫兄果真可算是知己挚友呢。”刚才那公子的话,本沉淀在心底的某处,这回子却渐渐浮了上来。突兀的碰撞在头脑之中,戛然变了调子,有些鼓噪,有些杂乱,最后又复归平静,没了本来的面目。
  莫清延一动不动的静静看他走近,也无所动作。直到一个陡然,天翻地覆。手中的瓷瓶在错愕间倾斜,上好的椒浆湿了袖口,方醒悟到自己正陷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手臂被紧紧勒住,那个人像是护住了幼崽的兽,丝毫不肯放松手上的力量。抱着他的比看上去的要瘦些,咯得人骨头生疼。
  没有开口,只是一个这样唐突的拥抱,类似于江湖草莽间的问候,却又仿佛多了些什么。
  “冷么?”
  一直圈住怀中之人的君清遥,有点理不清自己的思路。真的只是觉得那个太过单薄的身躯会在这夜凉如洗的晚上感到薄寒?还是,自己真的不胜酒力,这人手中的一盏佳酿,不过远远的闻了去,人已经先醉了?这举动,实在太失了体统,乱了章法。只是,却终究不愿放开手。
  怀中少年眼睁得极大,身子僵硬得很,半晌也未搭腔。不知过了多久,浅浅的笑意终于在那眼中漾出一圈涟漪,扩散得太快,然后便没有了痕迹。
  “嗯,好象有一点。”

  第 5 章

  次日放了课,清遥远远凑过来,心里稍微有些忐忑。没有想过要如何解释昨夜的举动,直到见到那人没有分毫异样的神色,才定下心来,却又少不得有些隐隐遗憾。或许,那意味不明的怀抱便似随着清延的酒醒,被遗落在萧瑟的荷塘里,没了痕迹。
  正思索间,却见昨晚宴席之上那人不知何时,也靠了过来,正笑意款款的看着自己二人。温软真切的微笑,与昨晚毫无偏差。那眉眼,那神色,让人一时间只觉错乱了时光,仿佛又回溯到了前夜。君清遥突然觉得心中一个寒颤,清延和那公子的举动,让他几乎怀疑起那个明显是逾矩了怀抱是否真实存在过。是不是,昨夜不过跌破这人的笑容的魔障,方有了那荒唐至极的南柯一梦。
  “君兄可是身子有恙?”
  一句问候递过来,莫清延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轻轻地勾起了笑容,点点头,便算作打了招呼。他的笑容与眼前这人很是不同,总是让人心生灿烂,仿佛那双眼睛里盛开的,便是世间最娇艳的飞花。那公子心下暗自叹道,古人所谓惊鸿一瞥,自己自诩风流一世,却未有所见。今日一见,倒是诚不我欺。这样喟叹着,忍不住的便又是玩味的看看君清遥,想来,怕也是这一双眼囚住了这人的脚步吧。
  而一旁的君清遥被这一笑,登时清醒过来。缓缓地拜了揖。待要开口时方想起,自己与这人有了两面之缘,于南山书院之中,也算得是有过交情的了,却竟然失礼到不曾询问过对方的姓名。想来平素大家均赞自己温文识礼,几时作出过这样不得体的事情来。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搭腔。
  “君兄在想,到了这会儿,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在下,真是可恼可恨。是也不是?”言辞中分明就是戏谑的,偏神情间却满是端重,笑容也是一丝不苟认真得紧。就连那腔调都做足了分量,这“可恼可恨”四个字更是咬得情真意切,遗憾非常。这语气,让君清遥一时间更为懊恼,却又不好有所表现。
  “在下岳州李梦泽,原不过无名小卒,二位不知也属常理。”轻描淡写的撩拨了人心底的怒意,转而便一本正经的自报家门。这态度谦和自然得让人还没来得及指摘,便已循了他的步子往前走。竟仿佛,若此时此刻。君清遥果与他认真计较了,倒是在胸襟上逊了一筹,平白的有些小家子气了。一旁的清延一直没有多搭腔,这会儿已经打点好了桌上的东西,对着李梦泽再颔了颔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似有些歉意。看那意思倒似有要起身离开的打算了。
  “李兄有礼,清遥为人愚钝,之前不曾有机会与李兄攀谈,亦未加留心。李兄还望莫要见怪才好。”清遥顿了顿,方一字一句的把话递了过去。原便确实不曾留心,这会儿已经被人指摘出来,若再惺惺作态,假意搪塞,倒失了风度。倒不如坦荡荡的应下来,倒也干净。
  李梦泽的笑意中闪过一丝玩味。消失得太快,清遥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正待要再开口的时候,眼角余光里却瞥见身边一抹石青色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不过片刻怔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忘记了方才自己本想要说些什么。
  “君兄莫不是心下又在惦记着莫兄,准备与他同去不成?”这话里头本也不见什么特别的意味,偏对着李梦泽那始终不变的一张笑脸,便不由得只觉心中发慌。对着这人,便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安生。纵未身处弈局,却总觉得在哪里落了下风去。“那便待下次君兄闲来无事的时候,再细细攀谈就是了。”笑意化在言语中,遂又接口道,“不如,到时邀上莫兄一起,却也免了君兄总是如此心下不宁。”言罢,便也不再看请要,拜了揖便转身而去了。
  只是,清遥却没看到,那人转身刹那,脸上的笑早已不再是那副凝固的面皮。唇角抑制不住的往两侧延伸,眼角堆起了细小的纹络。有些略带病态的青白面孔上,意外地添了少许鲜活。
  一个至情至性,一个冷心冷念。
  有趣极了。
  “子年。”待李梦泽离开,清遥疾走几步追上莫清延。停了半晌,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急急地想把心中所感递送过去,“知交一场,若你心中有所烦扰,还望莫要自囚于心。虽清遥不才,但求与君分忧。”
  想起昨夜那样的清延,早便知这人性情有些孤慢,却从不知是那样难以触碰的遥远。某种异样的感觉搁浅在心中,棱角分明,割破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疼痛从昨夜那一个怀抱开始……蔓延加重,叫嚣欲出。这个比自己年少、甚至连身形上都要比自己瘦小些许的少年,为什么总是一个人站在他触摸不到的高度上,不容别人靠近。而自己,偏偏总想要静止在原地,堪堪仰望。昨夜那逾矩的行为,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极限了吧。身体离得很近,心却捕捉不到。他相信,没有谁会无端端的养成这样清冷的性子,自囚于一方,却是为着不肯自救的放逐,还是为着让他身边的人也同罹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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