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 by 墨非焉【完结】(3)

2019-03-24  作者|标签:


  逝者难追。无论这少年过去的周遭与境遇如何,他都无力去更改。
  那么,共同的分担,会不会如盘古大斧,斩破那人心中混元的疏冷?
  “君兄,你想太多了。”少年停住脚步,一双桃花眼没有看向问话的人,视线落得很远,找不到停驻的地方,“清延从不曾遭遇不公。自幼天性凉薄,如是而已。”像是猜穿了君清遥的念头,语气有些温软无奈。
  世人形色百态,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如君清遥一般温润知礼且真诚待人者有之,却又是有什么道理,便不能有这样一个无心无情的莫清延呢?自己从来如此这般,哪里又需要遭遇了什么。
  昔日,希延不也曾玩笑语,“你这么一个人,软厢金阁之中一起长大。却不像本少一般好好的享受,在家还似出家。罢了罢了,还不如剃了这三千烦恼丝,做个化外高人倒还更干净。”一边说着,一边没规矩的上前拉扯几下自己头发,眼睛里的笑像是快要承载不下,溢了满面。手中一把折扇摇得甚是自在。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呢?若不是天天看着铜镜里面一张瘦削面孔,是不是连希延的模样也记不清楚了?他们是何等的亲密,从在娘的胎腹中便在一处了,从不离分,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的牵绊都要深。可是,那个人现在到了哪里呢?破碎的魂灵如一潭寒凉的秋水,散布在荒野里,折映出天地残缺的倒影。镜子里的那个人,终究不过是自己,希延是暖流,清延便是冰潭。自己的眸子里面,开不出如希延那般阳春三月的盛世桃花。
  这世上,同他最亲密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可是,为什么他不会难过呢?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悲伤呢?是了,自己的胸腔里怕是空的吧,根本什么都装不下。便是装下了,待到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谁又记得了谁?殊途同归,人人的末路都是如此。况,自己的眼中总还放得下这天地,这花木,一抔净土掩了这身子。到那时,自己也算得上圆满了。
  君清遥也不再作声,静静看着那张陷入了沉思的脸上先是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柔软,仿佛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来。只是,那柔软尚未来得及成型,便已慢慢淡化,最终沉淀于惯有的清冷。他想不明白,清延也好,那个李梦泽也好。虽给人的感觉不同,但是他们的神色里,却分明都没有什么缀着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那笑容,分明让人一眼便能识破真伪。
  却为什么,还是总要在这样微笑着呢。

  第 6 章

  “才想着是谁家新茶,隔了几里路便透了这一股子清香劲儿。果真还是君兄这里家大业大,连香茗都与别家不同呢。”
  尚未见人进门,便是朗朗一声笑。君清遥仍旧斜倚着没有起身,合上眼暗自深吸一口气,随手把茶杯放在榻前小几之上,也不搭腔。听这一声,必定是那人无异了。每次到这里来,便只当过自家门槛,不住上十天半日,又总不肯离开。当年在南山书院之中,怎的便会以为这人那一脸或似面具般的笑容底下隐着怎样高深莫测的心机城府。到而今看来,幸而这人生在了大户人家,若丢在市井之中,倒不知该是怎样的厚颜无赖。
  “君兄怕是又在心中腹诽在下了吧。”说着话,已走到房间正中。在地上正独自玩得起劲儿的雾儿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小脸蛋儿上立马挂了笑,小小的鼻子眼睛嘴巴都挤在了一处,生生开了花。张着肉嘟嘟的两只小手便向前扑过去。那人连忙先几步上前,把孩子搂在怀里抱了起来。眼角的纹络有些加重,亦是满脸笑意。若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生生便是一幅承欢膝下,共享天伦的父子同乐。偏君清遥挑了眼梢望过去,心中只能暗道,也不知是给这孩子灌了什么迷药,偏与他那般亲近。
  李梦泽抱着雾儿在怀中逗弄一番,方转脸向着清遥笑道,“雾儿年纪虽小,这血脉之亲却是断不了的。怎么说,我也是雾儿的亲娘舅呢。是不是,妹夫?”曾经总是无可挑剔的笑容,像是没有随着时间的啃噬而露出半点破绽。那笑容,依旧如涂抹了重彩的戏子,让人看过去,有些无来由的胆战心惊。若放在五年前,君清遥怕是又要对着这人的笑脸不知所措,暗自揣度着他那些似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背后,是否有更深的意味。只不过,五年的时间的刷洗,淡了那面具的本来样貌,让君清遥再面对时,也能如此刻一般只当作那人一个人在自娱自乐的游戏,说且说,笑且笑,一切随了他。
  “李兄,半年未见,却不知愚弟拜托寻人一事可有所获?”君清遥仍未起身,既不招呼来客坐下,也不理睬那人的调侃。就只懒懒地开口问道。
  那人手中仍旧不时戳戳雾儿的小脸,引得娃儿一阵咯咯的笑,便也回个笑脸过去,悠悠然的答道,“天下之大,想要找人哪里便是那样说办便办得到的了,更遑说那要找的人,怕是千方百计的觅了踪影,不让你寻见呢。”
  便答着话,唇角的弧度微微向下闪了闪。都已是当爹的人了,心思却同当年那宴席间没出仕的学生没什么两样。既心中尚未失了那人的影子,却怎又不肯用了一时三刻细读那人的心思。那样的一个人,岂会果真如自己所言一般,刻意去躲闪。自己如是说了这几年,他竟便也这样听了这几年。真不知,该说他这是痴人还是呆傻呢。
  “若不是这几年对李兄也颇有了些了解,有时候,清遥时常会疑心是李兄将人藏了起来,故意为难在下。”清遥不愠不火的递了话过去。常年与这人拆招过式,到而今,也是能对上半晌的了。
  抱着孩子突然凑身上前,李梦泽那百年不变的笑脸在面前放大,让清遥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地往后闪了闪身。“在下一无龙阳之好,二无断袖之癖,比起软香红玉的高枕在卧,对莫兄那清冷性子没半点兴趣。藏了莫兄去,倒是为哪桩呢?”满意的看到清遥躲闪着的动作,便也自抱着孩子侧回身,笑意款款的添了一句, “这普天下,怕也只有你把莫兄这么个冷冰冰的大男人当做宝贝来看吧,妹夫。”
  每听那人唤自己一声妹夫,便觉心不由得颤栗而抖。与这人交锋,原本便没法站在高处吧。只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足将心中所有想说的话拆分得干干净净。
  只不过,心下还是会有所疑心。
  这人,当真不知那少年的去向么?
  “在下出身山野,家里无一人略通文墨,又兼世代居于岳州。便随拈了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来取名字了。是尔,我便叫了李梦泽,后来添了幺妹,便唤作云泽。”尤记得,这人一脸笑意的这样解释着自己的名字。而记忆中那个总是清清浅浅,软笑疏离的少年听了这话,竟是没来由的兀自笑出声来。每次他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让人心生温和可亲的错觉。若是细看,却能隐约分辨得出,那弯弯的的眼睛并没有真正的笑意。
  那一天,他的眼睛也笑了。
  “名字罢了,就算叫了阿猫阿狗,人总归不还是那个人。心气,性情又岂是为了一个名字有所变动。”抿着嘴,似觉得不够,破天荒地添了句玩笑话道,“况且,李兄这名讳竟还是引经据典的了。又怎能说是随意呢。”清遥从没见过他笑得那样开心过,像是洗净了一身的清冷,彼时彼刻也不过是个会对新奇的事情感兴趣的普通孩子罢了。然而,仔细在心中咀嚼了那简单的几句话,却又实在不曾品出这话怎么便如此惹人发笑来。是尔,但是心中竟只恨自己怎么不叫做君阿狗,倒是也能哄上这人如此笑一笑。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清延会有那样的神色并不为着言语间有多么的逗趣,却只不过因为心下对此人有几分难得的赏识认同罢了。李梦泽的不羁于世,莫清延的清冷淡漠。虽南辕北辙难让人有所联想,若仔细放在一处比较了,方觉出些相似的滋味来。
  或许,便是眼前这人有口无心而出的话,简简单单的,便也让清延听着有趣吧。
  这个人或才是最可能站在那少年的身边。只是,他不想。
  这是很多年以后,君清遥才终究想清楚的事情。
  李梦泽轻摇折扇,一脸温润地笑着告诉自己,“在下从无心硬闯入莫兄心中那片天地。不过相见之时,偶有趣事,一笑置之。待过了那玩笑一刻,跟前一时的心境也没什么不同。这便是,我和你的区别。”
  笑仍旧是笑着的,完美如初。却不知为何,让清遥不自觉地发冷。像是被扔进了冰窖之中,寒意从骨缝开始一寸一寸的浸染。
  是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满足于止步仰望。怎样靠近也犹觉不够,想要走到那个人的身边,伴于身侧。纵临风而立,或许两人相对,也总强过一个人的支撑吧。自己是这样想着的,是如此心疼那个少年。所以,想领他打破那片画地为牢的太虚。
  只是,从没有被期待过的善意,又何尝不是步步紧逼。那人的心中,分明便只有清风明月,堪堪不欲与人相交。是自己偏认定他心中孤清悲冷得很,偏要袖了一方暖炉递过去,送到他的怀中。却不知道,既心随长风,身与湛露,旁边的人看过去,心生怜惜,那人偏自是乐在其中。
  如自己一般生生撕裂他心中的混元乾坤,妄想走进去予他一番清明。虽踉跄蹒跚,终究还是探了头望进去。直到见那人心中一片空漠的寂无人烟。始觉终究是自己错了。这人看得清的东西太多,反至心中什么也放不下。于是,迟疑着最终还是抽了身。留下了自己亲手在那人的苍穹间扯开的空洞,却没有能够留下五色石和足以补天的女娲。
  可笑的是,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曾想着,或许那人不会在意的吧。不过片刻间迟疑,待折身而归,那人许是仍浸身于风花,尚未觉察也说不定。待对上那凛然而立的身影时,方知,大错已铸,再难回头。
  你我干干净净而相识,干干净净而终了。待暮年白首,你我华发云生,我仍旧敬君兄是少不经事的旧友一场。
  思绪变得恍惚。再闭上眼,破碎的画面,像是隔了烟雾望过去,总有些看不真切,让人心焦得很。耳畔嘈扰而过,最后终化作了那一句话。
  那一年,望遍桃花。
  而今,再不见桃花。

  第 7 章

  那一次状似不经意的招呼之后,李梦泽便时常伴于二人身边。分明是突兀的介入,却似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仿佛三个人人维持着这样的平衡已经很久。君清遥原以为,那少年该是多么冷清的性子,自己与他相识半年,且日日相对而处,尤不能再近半步,又岂容得一个陌生的人这样堂而皇之的靠近。
  可是,他看到清延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更加眩目。
  李梦泽摇着手中折扇的时候,似笑非笑的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时,他终于再次看见那少年眼底盛开的芳菲。非霜染残红冷艳,而是真正的融融暖春。
  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
  一如初见。
  那笑颜,却不是为自己而绽放。
  君清遥不知到底从哪里开始乱了步调,分明是自己一步不错的紧随其后,试图将那个少年从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唤醒,让独自踽踽的心昭然于朗朗乾坤之下。从不紧逼,也绝不远离。他以为,这该是能够让那少年欣然接受的步调。可是,却又为什么一个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闯入的人,便硬生生地横亘在了两人之间,阻了原本便举步维艰的前行,掩了那人时而含混模糊却又清晰于脑中的面容。
  夜,很凉的夜。
  风吹竹影,月色寂静。
  一盘残局,两人对坐,又一人独立于侧。
  这一盘已然是破了,却仿佛尚未燃尽的硝烟,丝丝拉拉的在棋局中蔓延着,烧得人胆战心惊。虽局已残,却仍见得出激战时该是怎样惨烈的场面。
  那白子实未免太过霸道了些。而桌前的执子把玩的少年却青衫萧索,瘦嶙嶙的静默而坐,眼睛微微眯起,颈子微微仰起,不知看向哪里,又仿佛哪里也没有在看,不过在回味那场快意厮杀。脸上无波无澜,全然看不出胜者的欢愉,竟平添了几分凉意。
  “莫兄于对弈之事的执念,实在令在下对莫兄刮目相看。”微冷的天,李梦泽却仍摇着手中折扇,笑眯眯的说道。“愿以为,莫兄该像……参了数十年苦禅的大和尚,看淡了时间百态,断不会执著于输赢。”话倒不见得中听,偏就这样云淡风清地说了,却也不见那少年恼火。
  适才那场对弈,僵持许久,最后还是李梦泽终险险输了半子。清遥立在一旁从头到尾看了,何尝不是颇有些意外。
  对弈之趣,在乎“谋”字,如行兵布阵,两军相持。统帅之人需以毕生所学,斗智劳心,顾于己而谋于敌。怎样想来,照清遥的心性,也不似会以此为乐。况相识者以来,从未见过那人敲子落枰,竟是自己擅自断定那人不喜弈局之趣了。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的棋风狠凛,不留半步活路与人,节节进逼,全然不似平日里老僧入定般凌傲万物的清冷,经仿佛满目桃花被凌迟揉碎,沾染一身血色。本以为,这样的一个人,便是果真欲求胜,也该以退为进,按兵不动的置死地而后生。无论如何,也不该如那残局之上,一片屠戮,鬼哭神嚎,如堕修罗。
  清延终于侧过头,笑眼盈盈,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清遥早已发现,这人很容易便堕入了自己一人的世界,说起话来也会变得轻轻浅浅,多了几分不真实的飘忽。不知是怕惊扰了这天地,还是怕将自己从幻梦中惊醒,“成败得失也不过一方棋盘内的乾坤。赢了,赚不得良田,输了,赔不得家宅。吾之观于棋盘,如天之观于世人,刹那的事情本确然无需过执。”眸子里烧得鲜红滚烫的焰早已熄灭,剩了满目余烬,复归于往昔的神色,说到这儿的时候,稍微顿了顿,方道,“只不过,若在下心中果真不愿,便不会耽了这半日的时间坐在这里了,不是么?原本便是自己应下的。坐下了便出了全力来。既已尽心力,一局终了,便跟开始一样再心无所系。清延所说,不对么?”
  那一局,分明就是绞尽全力的厮杀,竟恍然便是同归于尽也要险中求胜的霸道。
  这样一解释,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若换了别人,或可说是巧言令色的为着急功近利所寻托辞,偏偏话是由这人说出来的。没来由得让人相信,那便本该是这样了。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仿佛看破了尘缘俗事,淡漠得连烟火气都寻不到一点踪迹的少年,冷眸之下又该是怎样一番烈焰如炽。君清遥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假想实在太过荒唐。他认识的莫清延,虽有艳如新桃的笑颜,却又有澈如湛露的心魄。
  他总在疑心着,三月桃花始吐新蕊,四月则盛,五月而败。一年的时令里,分明就拣了最温暖的春意来占尽。却又为何,偏偏还滞留了冬之未尽的冰寒?这样遗世独立的一个少年,怎么可能会是执念深重的人。
  “莫兄此番,倒是令在下汗颜羞愧。”李梦泽折扇摇得不急不缓,脸上笑意亦是恰到好处,眼底一丝玩味化开了满院的霜华,随即便淡然消逝。他从前所知道的,莫清延其人,如霜如雪。远远看过去,柔软清澈,甚是讨喜。设若靠近,那一袭彻骨之凉便要先伤了人筋骨寒了人心。可是,今日过后,方知,这人竟还有如此深重的执着。看他逐鹿中原的那一子落下,便知道自己定然要败了的。
  比“执”字,他竟输了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寡情之人。
  这人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透,那么清,又岂容得一个人仅凭了猎奇与些许怜惜便突兀闯入他的天地。
  若他不愿。
  是了,若他不愿,他又岂会应下?岂会容得君清遥身前身后的相伴?
  这样想着,笑意淡淡的扫了一眼立在一旁已然呆住,不知在想什么的君清遥。这人的心性太过赤诚,像极了所有有着良好家世的大家公子。虽身染一身谦和的君子之风,尤带三分不识人世的痴傻。这些日子看下来,他对那人的用心苦多,连自己都能觉察到,那七巧玲珑的人竟是果真不知?这话若放在今时今日之前,自己终归还是有些信的。只不过,适才那棋局背面宁为玉碎的决然,又有几分是在暗示这傻子,若果真要惹上了他,便该有如此这般同等的笃定?而这意味,那傻子又看懂了几分?
  他君大公子实在把人心看得过简,只当那般冷漠寡情是不好的,不该的。心念间总想着拉那少年走出来。
  只不过,他又怎知,那人不是自得其乐是中。
  两两相对,纵世事无常,实在难以预料怎样才能靠得更近,行得更远。
  又或者……
  不由哂笑暗生。他李梦泽本非俯察万物的神佛,又无趟这浑水的热忱。
  罢了,罢了。
  君清遥余光里瞥见李梦泽扇子轻轻摇着,到了这时节,本来已经有了三五分的寒意,又是在这夜凉如洗的晚上。偏这人倒不知是着了哪里的相,要弄把折扇来,整盘棋对下来,手中的扇子缓缓摇着,一刻也没停下过。正如脸上那定住了的笑容,虽眼神中偶有小动,却终究没有大的起伏。
  也忘了读书人该有的谦恭,心中暗唾一句,几分凄然于胸
  这样的一个怪胚,怎的便竟能入了那人的眼呢?

  第 8 章

  脸。
  纤瘦,冰冷,苍白。
  连同周围的景致都有一点模糊,像隔了浓重的水雾探视过去。眉眼、唇鼻,恍恍惚惚拼凑完整。若待要仔细分辨,却再看不真切。只不过,心中却没来由的认定那张脸上是该带着恣意的笑。眉毛或是应该微微挑起 ,乃至在额头堆上浅浅的几道细纹。眼睛里面乍看像是汪了一滩春水,仔细打量,便定然会发现,瞳子的涟漪里影影绰绰的映着堤畔几树桃花。
  那五官,真是像极了自己。
  那神情,寻不出半分相似。
  虽然是病态得厉害,笑意却分明浓烈得像要挣破那张脸。手中似乎应该是捧着一碗清甜燕窝粥的吧。一口一口地咽着。
  猝不及防地,似乎一个愕然间,又不知跌破哪里雾障,眼前笑容已将近凋零。
  殷红色的血液从唇角溢出,染红了雪白的衣领,一点点在胸前涂抹浸润,艳如新梅。
  似是被那蔓延开来的血道扎痛了眼睛,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挣破幻象。挣不脱身,闭不上眼。便只能静默着观看接下来的那一幕。
  在那双眼睛缓缓合上之前,他看到逐渐泛起灰白的瞳仁中折出的自己的影像。
  同样苍白色的脸,略微瞪大些了的眼。除此外,竟再找不出半点情绪起伏的痕迹。
  “你还是这样……薄情呢……哥哥……”
  像是闷在水底发出来的声响,咕噜噜的,扭曲了本该清润的腔调。只在那样清晰的一句话之后,声音便已戛然而止。微微上挑的唇被血色渲染出奇异的妖艳,仍旧一下一下地轻轻开阖着。却仿佛被连在一起的皮影小像,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那两片薄唇在说着什么?
  希延……
  莫清延支起身,披了衣服走到窗前。隔着窗棂望出去,天色很暗。树影斑斑驳驳地投到了窗子上,像是沉淀在砚台里干涸了的残墨氤氲开的痕迹。侧耳细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泣如诉。
  想来,便正是这细密的雨,生生隔断了回忆。
  方才一直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已经被夜的寒湿扎得冰凉,手心里、额头上却不知何时泛起一丝薄汗,带着些许有点恼人的黏腻。梦中重历了什么样的往事,遇见了什么样的故人。
  如着了魇一般,心不安的鼓动着。划破暗夜的静谧,执节击板,在腔子里叫嚣欲出。按住胸口,清晰的感觉到强有力的聒噪从手指的关节一点点蔓延扩散开来。那是存活于世的清歌。
  那个人的心,也曾如此猛烈地在体内撞击着。
  或许,比这还要汹涌。
  一直以来,自己都安静得不像话。十年和一梦,于他而言,或许每一时每一刻,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而那个人,却如肆无忌惮的焰火,不断张扬着生命里最绚烂的韶华。分明是同样安静乖巧的一张面孔,却竟能摆出那样放旷的神色。喜怒哀乐愁,每一种念想,每一个神态都活脱脱的跳动在脸上。
  焰火散尽,只余寸灰。
  那样恣意无羁的一个人,他的血肉竟早已埋在厚土里,喂食了蚜虫。剩了森森白骨,只能在某个夜晚不甘寂寞地生出绿幽幽的寒光,再不见这天地乾坤。
  而自己却仍旧如千年古井里尚未殆尽的一点细流般安静地活着。
  无悲无喜。
  细雨寒凉,似是隔了窗子渗进来,一寸一寸的舔在了皮肤、骨骼和血肉上,让人不自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夜如洗,梦似空华。
  又是一年清明来。
  “子年昨夜可是歇息得不好?”早上,李梦泽难得不曾出现,君清遥本是暗自带了几分欢喜。却在见了那张惨白中有些发青的脸,心陡然一颤。因了脸色的原因,那双眼睛便显得更加乌亮。
  自相识至今,已约略将近一个年头,连桃花都已堪堪共赏两岁。
  眩目芳菲,转眼间,便作了淖泥残红。
  却不知,昨天夜里的一场细雨,不知该败了多少桃花。
  是了,再绚烂的花,也总归会有凋零的一天。
  却单单只那人眼睛里的一枝总是看不烦腻的。或因了从不肯绽放得太过热切,也便久久地被敛在了眼底。到而今,方知自己当日所见那个青衫翩然,在树梢吹着草叶的少年,终究只是这人片刻的转眸。
  微笑。静默。萧索。
  纵相伴三千刹那,竟仍猜不透他那漠如雪澌的一身芳华。
  若当初被飞红迷了眼的瞬间,终不过一厢情愿渲染出的淡彩,那这一年来,自己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追随着那少年的步调,静看流水落花?
  一个近乎荒唐的答案缠绕在唇边,呼之欲出。
  涩涩的,带了点苦杏仁的味道。
  “原来,今天是清明了。”莫清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视线不知落在哪儿,看着院子里被笼上了一层雾气的景致,声音中意外的有几分疲惫。青衫索立,身影在雾气中被晕开了,寂寞得有点像写意江南的水墨画。
  “子年是念着不能回家祭拜?”原本这该是最合乎常理的推断,可若放在莫清延身上,总觉得有些异样的不和谐。相识一载,虽也家书频递,却也总是淡淡的。只不过,若不是这样接下去,却又不知该如何应答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君清遥的脑子中九曲十环的绕了不知多少圈,最后终归还是莫可奈何原封不动的说了出来。
  自己看不透那人的心思
  而那人,又可曾看得到自己的心意?
  “离开了的人,纵然刻在心尖上想着,又哪里是一抔土,一杯酒,一把纸钱便唤得回的?便是扯了三尺白绫束在腰上,捧了上好的椒浆来,也不过便宜了土地公罢了。若果真惦念着,又何必非要捡了这一天来哭上一哭?”
  若搁在旁人听着,便是与寻常毫无异样的语气。凛凛地咬着字音,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甚至因了前夜里不曾休息好而透着的慵懒,更显得漠不在意。
  无意之辞,最敌不过的,便是有心之人。
  君清遥暗自攒紧了拳头。指骨微弯,指节发白。不知不觉,甚已带了几分痉挛。他心中竟也会惦念着谁的。而那个人甚至让他说出刻在心尖上想着的话话来。
  这一时,他始觉自己竟是在同个不知死了多时,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在计较。
  倏然,惊出一身凉汗。
  “他日,我必定待你好好,绝不离了你先去。”
  许是被汗水糊住了头脑,口齿也有些不似自己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口了,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花逐流水,人掩净土。花逝无叹,人殁无追。只不过,天下的水,本自一源;天下的土,终归同出。等到百年之时皆是闭了眼,一抔土化了这身子。纵隔了万水千山,可不总算还是到了一处去。谁又离得了谁,谁又离不了谁?”
  微眯着眼,轻如梦呓。说着说着,原本不知看向哪里的眼珠,不打一声招呼的便转了过来。惊鸿一瞥,恍如初见。骇得君清遥已然先失了三窍心神。
  这一年来,自己总是在注视着他的剪影,而他却极少会这样看自己。
  “君兄,莫不是心存鄂公绣被之怜?”
  没有讥诮,也没有惶惑,仿佛不过云淡风地随便一句询问。
  君清遥的表情一寸一寸僵化在脸上,茫然不知所措,像是根本没有听懂说话人的意思。
  似不知如何回应。
  似不想作出回应。
  许久,许久。
  不知谁的一声叹息,浅淡的化进风里。
  若有似无,沉如静水。

  第 9 章

  关关雎鸠,在何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自是好诗,脍炙人口之作,便是被人咀嚼烂了也自有其尚未为人知解的风骨。
  字亦是好字,瘦金,着力恰到好处,转角处自带三分圆润,为其增色不少。字如其人。
  不过提笔写了四句,便再没了兴致。终是丢开纸,搁下润满了墨的狼毫。君清遥侧脸向窗外看去,整个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眼眶下隐隐泛出一丝青黑。人似乎较半月前有些瘦了,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上颧骨微微显现了形状,下巴尖削许多。
  霜夜愁雨,青竹萧瑟。
  窗外景致不变,心中却凭添一片寒凉。
  本以为,那人根本只看得见天地风华。纵是自己跟在后面,入了他的眼,亦同那日日相见的短竹青松,总没什么两样。恍如遗世,站得太高太远,似连同随风而起的衣袂都难以触及。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懂得这人间的情情爱爱。自己纵然隐约间已略觉异样却仍不思迷途知返。那人无所识,他人无所知。窝在心口,也不过年少时错了弦的曲子,勾挑拨弹,未行至穷途便总还有所补救。
  可是,半月前莫清延忽然定定地看着他,问着他。不带半分预兆,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把他心中的念头连着血丝肉芽一点点扒开,暴露于白日之下,险些化了一丝清烟,随风去了。
  起初的几天,君清遥是近乎觉得有些愤恨。情绪堵到腔子里,宣泄不得,收敛不得。若说他于自己有心,那清水涟涟的眼中却不见半分情爱。又或是,这才是他该有的神色吧,分明温软地笑着,却如凌睇世事的薄情。只不过,既千般的不屑、万般的无意,又何苦丢了这样的一句话出来把一切摊开,一并断了和自己的种种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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