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 by 墨非焉【完结】(4)

2019-03-24  作者|标签:


  他君清遥亦是出身大家的公子,若是问到了这份上,若是尤听不出隐在里面的意味,也便太过跌了身份。本以为,一载相识,纵换不得真心以对,终究还是念着些同窗之情,自己于他,终归不同于旁人。再想不到的是,今时今日,竟会陷入这样僵持不下的死局。
  他,终究是嫌着自己噪扰了。
  是怎样的厌烦,让他那样一个人甚至不惜把话说得那样明了,让自己再无颜面去看那双色若桃花的眼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淑女。君子。
  君清遥心中默默吟念,雪白的宣纸被一寸一寸地揉成团,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地紧缩。尚未干透的字糊在一起,再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了,阴阳和合,方为天道。纵他与君子之道差之甚远,亦是江左君家的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自幼秉承庭训,又怎可思淫邪之欲,效逆天之行,乱了祖宗的章法。他朝学成归乡,终究还是要寻个识文知墨的闺秀名媛来相伴一生。想来心里此刻的这点念头,不过是血气方刚之时,遇了那静如青莲之人,才被蒙了心窍。
  醍醐灌顶之辞,生生碾碎幻梦一场。
  既被人点破,又何苦来死缠不休?
  当断须断,当放则放。
  是为君子。
  李梦泽轻摇折扇,将刚沏好的碧螺春送到带着笑意的唇边,细细的用盖子拨着茶叶,心中却暗自盘算着。自己清明还乡祭祖,来回怕是耽搁了有五天,却也不过只有五天罢了。怎的一回到这书院之中,君清遥的态度竟是陡然间翻天覆地。这半月来,且莫说再不见他一步不错的紧追着莫清延,连那扎人的视线似也一并收了。像此刻这般,三人同坐于一处的情形亦是少之又少。仿佛五日之内,那人的情,倏尔便淡了。
  当时当日,在学堂之上,隔了那多少人,自己便是被他寒焰般的注视引住了。分明炽烈如焰,偏偏裹了一层寒衣,若是不仔细端详,便再分辨不真切。偏偏被注视着的那个人,又是个从不会转过头去留心的人,却不知看了多少在眼底。
  这折戏竟是比那台上唱烂的墙头马上自是有趣多了。
  只不过,怎的五天之内,戏目急转直下,忽而就成了老死不相往来?
  这唱的,竟是哪一出?
  “我三人许久不曾畅饮一番,等下我去寻了从家乡带回的上好佳酿,好好品上一回。君兄意下如何?”放下手中茶杯,话是问着君清遥的,那含笑的脸却微微侧向不知何时又晃神了的少年。却见那人似乎正看着几杆苍竹,不知在想什么,对自己的话不作回应。
  君清遥亦看了看清延,只是刹那的一瞬,却如雷击一般迅速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微微摇了摇头,“方才夫子所授,尚有所不解,正待要去请教。”话没接着往下说,止在此处。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的是在婉拒了。
  像是怕他听不明白一般,君清遥遂起身冲两人拜了一揖,一声不响的便走了。
  明显消瘦了的身形,远远看去,忽而带着惊人的落寞。
  “那日,我问他是不是有鄂公绣被之怜。”待人走远,少年转过脸,笑意从唇角一直爬到了眼睛里,慢慢的延伸进去,撼落满目桃花。声音照旧放得很极轻,轻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这青天白日下酣睡了去,这话是不是不过梦呓而已。
  李梦泽并没想到他突发此言,茶杯顿在了手里。瞳仁一点点放大,总是定在脸上的笑终是难得的被撕扯破碎,扭曲成古怪的神情。他看到那少年也站起身来,对着那片竹林负手而立,青衫微动。
  凉风徐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声音有点嘶哑喑咽。
  谁家哀泣谁家知。
  “君兄那时之所为之所言,确是给我如是错觉,若非如此,怎么敢妄许一世?这样问了,也不过把话说清楚罢了。”莫清延没有转头,他的声音是那种尚未全然脱了少年之气的清朗,放低了声调,虽语气有些凉凉的,听起来却很是舒服。李梦泽也不打断他,只听他慢慢说下去,“人之一世,疾如白马过隙。是耶,非耶。总该有个定论。这一时或是心中有所怜的,难保下一时不会变了念头。清延那日那样问了,也不过是应着那一刻的心思,但求无愧,这却又有什么不对?”
  轻轻转身,长摆随风摇曳。话虽是问句,却听不出半分询问的意思。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笃定。那一双眼睛亦是湛澈清亮得很,不带半分迷惘。
  李梦泽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摇着。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同这少年的下的那一盘棋,想起那时自己输得何其惨烈。若论棋技,自己未见落于此人之下。最可怖的,却是那寸步不让的凛然。一直以为这人清冷天成,带着近乎无求的般若。却原来,那大彻大悟的清透之后,竟是但求无愧的绝然。
  只有进,没有退。
  棋如人生,逝者勿追。
  那人的心中所想的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该如何,就自当如何。
  只不过,他终究还只是个少年,太多事情,他看得清却想不透。他自清明如是,又岂能要天下人都同他一般心肠?很多话,若是一世也不说出来,便能一世藏着掖着,视而不见。设或讲了出来,再没了遁形之出。若不能坦然以对,便只能亲手扼死。
  他怕是从来没有想过逼迫君清遥离开或是应下这逆天之行的。
  正如那残局中,他怕是从未想过要杀得自己片甲不留,狼狈而退。
  呷一口已然凉了的茶,想到了这一层,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李梦泽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清冷得如此狠绝。
  谈笑间,连自己的后路都生生斩断。
  却尤云淡风轻,举棋不悔。

  第10章

  李梦泽一寸一寸的展开卷轴,动作轻柔。细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的在画上拂过,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似乎有某个角落开始坍塌崩毁,却又堪堪从那一角折出些可谓柔情的神色来。
  两日前,他折扇轻摇地邀那两人一同赏画。简单的邀请,礼貌却强硬,也由不得君清遥沉下一张面孔,待要出口的托辞也先被堵住了去路。
  李梦泽总是无懈可击微笑着的,从不会如此决然得不容置疑。
  画,不是什么名家真迹。
  画中是个女子。折桂而立,身披清辉。
  上好的宣纸,写意白描,看那墨色倒像是新近做成的。
  小巧的鸭蛋脸儿,眸含秋水,面如芙渠。右眼角下有一颗不大的痣子,如泪水花了的残妆。寥寥几笔,风韵已现,眉间似蹙,眼睛里却满是淡不去的忧伤。
  养在深闺的年轻女子却是这般的神色,若非这作画之人的福薄缘浅擅自涂抹了凄凉,便竟是把那画中人满腹愁肠都生生揉碎在了转身回眸间的一瞥之中。
  美人。
  却可惜不是多福多寿的面相。
  “心上人。”
  莫清延轻轻呷了口茶,淡淡的扫了一眼,缓缓开口道。说出口得很是突兀,听那语气也不像是在询问。本最是轻佻无礼的一句话,这样不咸不淡地说出来,却不带半分旖旎绮丽。
  李梦泽微怔,难得出现的尴尬神色僵硬在脸上,过了半晌才干咳两声,长舒了口气。
  “非也,家人。”
  一旁的君清也是一眼刚扫过去,便听了那家人二字垂了眼帘。既是家人,便该是李梦泽的姐妹了。尚未出阁的大家小姐,这样无端端的拿了绣像出来给陌生男子瞧见了,岂不坏了闺誉。
  他亦是出身世家,这般孟浪之事,有违君子之道。
  只是那画中人的眼神,竟全不似大家名媛该有的端方。
  那清苦,何其熟悉
  少年正要送到唇边的茶杯顿在了半路,似也有些微迟疑。
  仿佛一个神思偷转的刹那,那曾经不断折返于午夜梦魇中的容颜,从脑海中呼啸挣脱,猝不及防。
  放荡不羁的年轻面孔苍白透明,一双桃花眼却仍旧笑得恣意张扬。殷红色的干裂嘴唇一张一合,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角蔓延,一点点染透丫鬟托在下巴上的雪白绸帕。
  还有,那如魔障一般纠葛缠绕的最后的呢喃。
  “你还是这样……薄情呢……哥哥……”
  “莫兄在想一个人。”说是赏画,却不多看一时,李梦泽小心翼翼地卷好画轴,说得气定神闲,顿了顿,又状似无意的添了一句。
  “心上人。”
  明明是同样的话,莫清延的说出来,慵懒飘忽,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却是笃定的。放在李梦泽的口中,却总仿佛带了两三分调侃的轻薄,一字一句地,尾音偏又特意挑高了,到最后连那笑意都化在了话音里。能被这少年惦念的人,却不知该是怎样的人物。
  “非也,家人。”
  李梦泽再次僵硬了笑容。这却奇了,方才被这人揶揄,尴尬的是自己,怎的这一刻我了别人的短处,仍旧满心不自在。在学里认识了这少年,相识近一载,却从不曾听他说起家中的事情。
  君清遥不声不响的喝着茶,心思竟仿佛全然不在两人身上。心中却道,从前与君清遥日日在一处,偶尔自己倒也会说起家中趣事乡俗见闻,这人便只是听着,神情疏离,不知是听进了耳中,还是早已神游太虚。
  这人从不曾提过自己家中之事,竟仿佛是天地生养的人物,赤条条来去。
  “父母?”
  君清遥插问道,在普通不过的两个字,说得很是随意。若不细听,几乎错过了那话里面略带颤抖的腔调。指甲钳在掌心,兀自渗出薄汗。已是许久不同两人在一处的了。躲着,避着。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面遇上了,便总要有一般二般的理由,寻个理由便落荒而逃。偏今日被李梦泽扯到了一处,却见那人神色不变,这一两个月来的尴尬,连同那日气定神闲的质问都不过是自己臆想出的幻觉。
  在逃避的由来只有自己,见与不见,怕对那人总没什么两样吧。
  你,可真的知道我曾躲过你?
  “胞弟。”
  茶终于送到了口中,苦森森的咽下去,肠腹间一片寒凉。回答也是凉凉的,不带什么感情。
  “哦?”李梦泽摩挲着扇骨,似笑非笑的瞥了君清遥一眼,“莫兄这样风流人物,倒不知令弟该是怎样一表人才,有机会定要结识一番。”
  “殁了。”
  话说得很轻,像是直接从腔子里呼出的气,几乎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李梦泽的笑容更僵了,君清遥猛地抬头,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竟然在那少年眼中看到了悲伤的神情,一闪即逝,却因着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孔上太过格格不入而难以错过。
  只是,怎么可能。
  这少年的心,从来都是冷凛的。
  小小年纪,却带着历尽千帆的漠然。
  笑容抵达不到眸底,悲伤也难以触碰。
  突然想起清明那时青衫落寞的身影,连绵细雨中,这人的五官都成了淡化开的墨迹,笑意潋滟,却遥不可及,只仿佛一个不妨,这人便会羽化登仙,了却与这尘世间的一点俗缘。自己也便受了那剪影的一点蛊惑,才说出那混帐话来。
  处变不惊的质问,带着悲天悯人的淡然。软软的,却像开了刃的刀子直插在心尖上,流不出血,却疼得厉害。
  心尖上……
  原来,如此。
  “莫兄莫怪,在下唐突失礼了。”李梦泽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脸上精致的笑容有了裂痕,也终究是敛去了,态度很恭敬。
  莫清延摇摇头,脸却慢慢转向了君清遥,正凝视着目光恰好被捉了去。少年的眼眸,仿若芳菲谢尽,沉寂如雪,冰凉下却掩着桃红。
  对着这双眸子,他总是挪不开目光的。
  那人,怕是自己生生世世的业根,就算是哪一时离了这人寰,怕也要被他绊住。
  修不得仙,成不得佛,转不得生。
  当时当日,今时今日。
  自己在这人面前,似乎总是立于神佛般的手足无措。
  一切,都不曾变过。
  “竟不知莫兄家中尚有幼弟,更不知有此憾事,我二人唐突了。”
  彬彬有礼,温雅谦恭。
  再好不过的世家公子风范,滴水不漏。
  莫清延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目光又游离到了窗外。视线的交融许是最冰冷的触碰,因为,那总是连一点温度都难以留下。
  恍惚间记得谁说的,必定待他好好,绝不离了他先去。
  斯音仍在,斯情可还未逝?
  也罢。
  言语本就是最脆弱无比的东西。应承的可以不作数,许诺的可以不兑现,之所言未必便是之所为,更何况是死生大事?信誓旦旦,日后也总不难为变数寻个妥当不过的理由。青天白日下的指天赌日,总不过做了物是人非之后的啼笑皆非。
  言者妄,信者痴。
  自己,总不愿做个痴妄之人。
  生死因缘,原本就不是自己能够说了算的,又凭什么对别人说绝不离他先去。
  性命这档事,若果真由得自己来左右。那人可还会只留下一脸惨淡的苍白,让自己在无数个日夜中只能水月镜花的对着模糊的倒影思念残存的笑意。
  他从来都不爱笑的。
  只因,记忆中的那人总在笑着。

  终曲(正文完)

  那一场婚事定得突兀急促,却无人质疑。
  看了小像,禀了父母,核了八字,下了聘礼。
  礼仪不曾落了半分大家风范,定下要在两年后修业满,出仕之后再成礼。
  与李梦泽也算是学里交好的,如今又要再添了姻亲的一层关系,又可说是妻兄亲自保媒,这事本就未想瞒着,早传得沸沸扬扬,莫清延似全然不觉地只每日去学里读书,放了课便独自去后山坡静静地坐上一下午。
  李梦泽也不与他说此时,直到君清遥亲自把话送到,方后知后觉地施然一笑,道一句恭喜。语意间云淡风轻,简简单单的两字,被拖得很长,念得很轻,化在风中,几乎让人听不太真切。
  君清遥却听到了,本已狠下的心却突然就慌了,茫然无措抬起头,正对上那双隐然含笑的眼睛,偷转了千万载的光阴,折在那一瞥里,猝然开出最绚烂的桃花。
  一如初见。
  君清遥没告诉那人自己为什么何时突生了娶亲的念头,也没告诉他为何偏选了李梦泽的妹子。就仿佛那日本就为着相看亲事,才有了看画一说。就仿佛,早就说好的。
  那画像中的女子,只一瞥便怕失了礼数不敢细瞧,本就未看清相貌,辗转几日更加模糊,却只记得眼角下一点痣子,以及那眼神里悠长的期盼。
  该有多大的悲凉,才能透了作画者的笔,都直看得人心惊胆寒。
  求不得,先有求,而后不得。
  需是心有所求之人方能看得懂那隐忍不发,矜持着的奢念。
  这女子或也不过伤心人罢了,便不是,总也会是个知疼着热的妻,强似揣着暗不见光的念头,独自咀嚼拆穿那一幕时的尴尬与无措。
  眼前这人,从来都是不懂得人间的情爱,便是懂得,怕也随着他那放在心尖子上的兄弟去了,那样的悲伤,只有提起逝者才浮在眼睛里。是因为不再是这禄蠹世间中的人么?怕该是了,那人能有多无情,连自己强按耐在心底,弃了一身傲气也要死守着的一点绮念也被他剥落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匿。
  这样的结果,或许再完满不过。
  今日言明,便再不多奢望。
  若是不说,若是不说……
  “那一日,你问我的那话。”咬着牙齿硬逼出的话,在唇舌间缠绕翻转,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每一个字音都被扭曲成了奇怪的腔调,含糊不清。好不容易起了的话头,却又迟疑着不知如何继续,“在下的意思是说,那时不知该如何答,现下想来……”
  “君兄,彼时彼刻,此时此刻,你我终究已不再是当初你我。便如今想了,说了,又待要如何,又能如何?” 温和的眸子一错不错的定在脸上,如浥着春雨的花瓣,拂过脸颊,最是情谊绵长,偏偏却是用那样轻缓的腔调,拦下了自己酝酿许久的话,飘忽的语气,带着仿若怕惊动了天地的慎独。
  何须再言。
  君清遥望着直直看过来的眼睛,怔住了。他始终不懂,这样冷情的一个人,为什么偏有那样多情的一双眼睛,鼓惑芸芸众生,却偏自清于世的看戏一般看着别人在心里翻转着腌臜念头,却让人误以为他会一同跌落这尘嚣种种孽障。
  “子年当真是个狠心之人,竟连这最后一点肺腑之言也不愿听。”君清遥没来由的有些气恼,有些不甘。那无数个日夜,藏身于人后,只苦苦等待那人一个转身。
  这一切,眼前人尽皆不知。
  “你我干干净净而相识,干干净净而终了。待暮年白首,你我华发云生,我仍旧敬君兄是少不经事的旧友一场。”
  拜揖,转身,飞扬的发丝肆无忌惮扫在脸上,再不回头。
  那人的话自己或是猜到了,或是猜得有误,只这答案终究来得晚了。
  谁说要护自己一世安平,要好好待自己,绝不早一步离开。既说是相护一世,自那立了誓的时候起,便该是寸步不离才对,却只用一句话就被唬得没了胆色,躲躲闪闪的?更甚者,错身回首间,那说话的人便要高头大马引娇妻还乡。
  可知,这世间最难鼓掌者,便是心神,最不是好物者,便是轻诺,一旦被蛊惑了心神,迷了本初,便再寻不回从前的波澜不惊。
  到如今方想着来说个明白,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世,不终究是不成了?
  你只道我不知你心意,你又知我几分?
  剪影映在斜晖里,轮廓变得潦草,步子里没有半分迟疑,如同他的落枰有声的棋子,如同他从未后悔的问话,带着绝然的冷凛。
  君清遥不知那是莫清延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背影。
  若知,定会细细看着,直到印在头脑中,再也忘不掉,总强过在之后的许多年中,苦苦的回忆着那一撇一捺勾勒出的身形,有几分已模糊了当时所见的模样。
  又或是直接囚了他在怀里,绝不放行?谁知道呢?
  次日晨,莫清延已不在南山书院。
  无人知其去处,无人知其何时离开。
  先生亦不知其从何而来,家在何处。
  与其往来甚密的君清遥未多置一辞,未多言一句。
  其后半年,南山学生李梦泽倾阖家之力于江左,蜀中,关东寻好友莫清延,未果。
  其后一年,李梦泽出仕,一甲第五名,文风流,受上爱,官拜礼部,从四品。
  又一年,君清遥出仕,二甲第二名,拜常州尹,正七品。
  次年冬,君清遥辞官回乡,娶侍郎幺妹李氏女为妻。
  大婚之日是怎样的繁缛怎样的排场,此刻此刻早已是不真切了,君清遥却至今仍旧记得礼成那日满眼触目惊心的红。大红的幔帐扯了满园子,从前厅延伸至后院,随着风摇曳起舞,像是连成片蠕动着的嗜血蚜虫,一点一点将人吞没其中,一点一点啃噬着皮肤,撕扯出血肉,再一并与那红交融在一处。
  家里人无不带着不加遮掩的喜色,十里乡亲无不奔走前来贺喜。
  君家少爷娶亲了,娶的是岳州大儒的千金。
  被一群人拥着到了洞房门口,风起,看着鼓动起的红色的幔子,仿佛在宾主寒暄听到哪里传来呜呜咽咽的一曲小调,听不出是何以为奏,带着莫名的悲伤。
  裹在喜服里的手臂僵硬收缩,恍如漫不经心地扫过后院。
  幽深的夜空,什么人也没有。
  那一时,曾经倚在树上懒洋洋吹着小曲的少年,已二年未见踪迹。
  “说来,我这次来倒果真不是为着莫兄的消息。”随手捏捏外甥粉嫩的脸蛋,惹来雾儿咯咯的笑声。说话时眼角微微弯起,眸子落在孩子身上,眼皮也不肯挑一下,“妹夫可还记得下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夫人,走了也有两个年头了。”半晌,君清遥方悠悠答道。
  “难为挂心。” 点头笑笑,这人于云泽有生之年始终相敬如宾,亦不曾主动提起寻找清延之事,自己终究对君清遥是有感激的,或还带着几分难以自释的愧疚。
  他知,他亦知,所以他答应为他寻那人回来,竭尽所能。
  李梦泽以为自己冷眼笑看如许年,已看透这两人间种种纠葛,他却总不知,那一年,君清遥为何不曾拦下那个少年。既是不拦,如今又何苦再去寻他。
  虽疑惑很深,却从不问,那终究是那两人的事。
  继续细细看着怀中孩子面容,从挤作一团的小脸中分辨着那尚未成形却与君清遥带着八九分相似的容貌。人殁神灭,精魂连带着身形一并化了飞灰,任谁也难左右的事情。本想着或可透过那存留的一点骨血生生堆砌出来的小人儿再看看那双总带点忧伤的眼睛,却只能对着那圆溜溜的一双眼珠苦笑。
  那丫头也是个不留情的,连点念想也不肯留下,这面容竟分毫也不随她。
  一声长叹方从勾起的唇畔微微泄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有忧伤回转其中,却终究未能撕破那层面具般完美无缺的笑脸,半晌,再开口时全不见半点迟疑,几分戏谑倒似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以我今时今日之力仍寻莫兄不见,你不怕他已然羽化飞仙,离了这尘世了?”
  君清遥神色摇摇头,不作声,手指拈着杯盖,拨着茶叶末子,动作优雅得不发出一点声响。送到唇边的热茶,在鼻息间氤氲开带着清香的薄雾,一并模糊了视线的着落。
  他用多少年的时间方懂得了那样骄傲淡漠的一个人,该是怀着怎样的心问出了那句话。若果真为着不屑,为着不耐,他本无须理睬自己。总当他心中那点天地太过冷清,硬生生地撕裂一条缝隙想要闯进去,却在他准备放光明正大对自己放行时,仓皇而逃。
  终归是自己欠下的业障。
  自己为他所惑,却又从不曾懂得他。
  “若一世都寻不到他,你便要寻一世?”
  “恩。”
  一世的路独自走总觉太长,便是每日倚着软塌,笑看雾儿一点点抽长身高,形容越发肖似自己,亦是无趣,便是这寻寻觅觅的事情,也不过是梗在心头的一根利刺。
  他用比共度的那一载多了不知几倍的时间反复咀嚼着那点思忆,俨然已成心魔。
  只当留自己囚困于尘世一点念想也好,为这世间总还有那么一件事,是自己与他相干的。
  李梦泽点点头,不再问,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折扇,间或揉揉雾儿的小脸,浅浅的酒窝盛着笑意,便如同当年意气风发之时,杯盏交错间,挂着的那抹笑,戏子般完美无暇的撑着:“今年桃花开得真好。”
  恍然时光错置,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谎称腹痛,瞒过了同学也瞒过了先生。大咧咧旷了课,笑眯眯倚坐在树后,偷偷听着两个从未曾交谈过的少年相互攀交。
  叶哨的小曲,一个要教,一个想学。
  乱红荡在风中,轻巧的撩拨人心。
  当时,何其年少。
  求,而不得。
  舍,而不能。
  别无他求,或可说,亦是再好不过。

  番外

  我姓君,爹爹说,是君子的君
  三岁之前,我没见过娘亲
  三岁之后,我多了个爹亲
  舅舅领着爹亲回家那天,爹爹的神情格外奇怪
  晚上我便被送去了夫子住的西厢
  爹爹临走前,一次又一次的嘱咐我要通宵温书做学问,不要回内院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根本还认不得半部三字经
  那天之后,爹亲留在了君家
  那天之后,我却留在了西厢
  爹亲没有来之前,爹爹常常什么都不看,一个人发呆
  爹亲来了之后,爹爹常常看着爹亲,笑眯眯的发呆
  只是,爹亲从来都不会看爹爹,却有时会冲着我微笑
  爹亲那双眼睛真是好看,笑起来,像极了爹爹在院子里面种满了的桃花
  我想,爹亲一定很喜欢宝宝吧,就好像宝宝也很喜欢爹亲
  于是我总是喜欢跳到爹亲的怀中撒欢
  有时甚至还能大着胆子伸手摸摸那两只漂亮的眼睛
  而每当这个时候,爹爹总是会没有预兆的地咳起来,然后突然开始询问起我的功课来
  我便把小脑袋窝在爹亲怀中,仰起头告诉他夫子又夸奖我的功课了
  爹亲则会轻轻拍拍我的小脸夸雾儿聪明
  然后,爹爹便没了声音
  而我则更加开心的往爹亲怀里蹭蹭
  谁叫,我是小孩子呢
  有时,舅舅会来家中做客
  本来不喜欢说话的爹亲总会变得话多起来
  那爹爹呢?
  爹爹从前见到舅舅总是不理不睬
  自从爹亲来了我们家,他便每次都要凑过来
  两个人整整坐一个下午来下棋,他便在一动不动地在一旁看着
  两个人说些宝宝听不懂的话,他就皱着眉头在一旁听着
  舅舅手里的那把扇子,每次来都握在手里摇着
  我想,那个摇扇的动作就是夫子说的风度翩翩吧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舅舅跟爹亲坐在一起真像旧年里见到的年画
  爹亲微笑不语
  舅舅微笑摇扇
  爹爹没了声音
  我一个人在地上很有兴致的玩着手中的九连环
  大家不是都说童言无忌么
  我又不晓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错话
  谁叫,我是小孩子呢
  前些天,隔壁的大门上不知为什么装饰得恁红
  思琴姐姐说,那是他家在娶媳妇
  思琴姐姐平时照顾我的生活,很是温柔
  说这话的时候,脸儿红红,格外好看
  我眨眨眼问她,什么叫娶媳妇?
  思琴姐姐的脸儿更红了,笑着告诉我
  就是找一个心里头最是欢喜的人回来知疼着热的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听明白了个大概
  于是晚上,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
  我要娶媳妇
  我要娶爹亲当媳妇
  爹爹在这个时候不小心摔坏了手中的一个细瓷茶碗
  年纪这么大的人了,却还真是不小心,连宝宝都已经不会这么笨手笨脚的了
  嘛,我怎么能在心里偷偷说爹爹的坏话呢
  好吧,好吧
  反正我还不懂事,以后要学的还很多
  谁叫,我是小孩子呢
  我想舅舅那个时候一定是在为宝宝骄傲吧,他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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