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一张细长纸条上面,书曰:“贞观十四年(640年),唐灭高昌,置西州、庭州。”
耳边尤还想着对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形势紧急,尔高昌需早做决断,莫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抬头再看,那人早已不在,徒留下冬日清晨这一条空荡荡的街道,间或走过那一两个匆匆忙忙的身影,方才那高壮青年,似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僧人猛地打了一个机灵,醒过神来之后,连忙便去联络了敦煌城中,同样来自高昌国的几个僧侣。
当天下午,这些僧人便匆匆出城去了,一路往北,向着高昌国所在的方向行去。
从敦煌去往高昌,虽不用进沙漠,却也有着大片大片的戈壁滩,行路亦是艰难,尤其眼下还是冬季。
天地苍茫,戈壁滩上狂风呼啸,僧袍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僧人们却顾不上那许多,脚下疾行不止,额上几乎都要冒出了热汗……
此时此刻,罗用也在常乐县外的一片戈壁滩上,见了一个人。
此人名曰陈继,乃是甘州那边一个寻常富户出身。
他上面还有一个兄长,那是正室所出,陈继乃是妾室所出,他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很受宠爱,可惜是个福薄的,年纪轻轻便去了。
陈家在他们这一代,便只得了他们这两个男丁,陈继的父亲宠爱庶子,与嫡子无异,陈继的哥哥也十分喜爱他这个幼弟,两人自小一起学习成长,感情深厚。
别人都说陈继作为一个庶子,能被生养在这样的家庭,真是天大的福气,陈继自己亦是这般想,他孝顺自己的父亲,敬重自己的兄长。
陈继年少时曾经钟情于一名女子,得知自家兄长也钟情于她,于是便主动相让。
他觉得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兄长比他更加成熟稳重又有担当,又是陈家嫡子,更能给那名女子幸福。
这些年来,只要是兄长希望他做的事情,不管多难他都努力做到,他想要以此来报答兄长对他的关爱。
陈父对于自家两个儿子的兄友弟恭感到十分欣慰,辞世那一日,看着两个儿子站在床边,他亦是含笑而终。只是待他死了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陈继的嫂子,也就是他年少时钟情的那名女子,诬陷陈继欺辱于她,他兄长怒而将他赶出家门,任凭他如何辩解全然不听,那面目可憎的模样,何曾还有半分从前待他时的宽厚?
陈继无法,只好回到自己母亲的娘家那边,打算先在那边住些时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应对,哪曾想他母亲的亲人亦是不肯让他进家门。
只凭他兄嫂的一面之词,全无半点证据,这些亲人便认定了陈继这个人道德败坏禽兽不如,说到底,还是畏惧陈家势力,不想沾惹是非罢了。
陈继后来又见过几次他的兄长,然后他慢慢也就弄明白了,对方这些年待他的宽厚友爱全都是虚假,正是因为相信了这一份虚假,陈继这些年在陈家,半点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算,陈父也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打算。
而今他那兄长突然翻脸,陈继就这般两手空空被他赶出了家门,身无长物,名声败坏。
一夕之间,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信念几乎全部坍塌。
故乡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浑浑噩噩,沿着驿道一路往西面行走,一直走到了常乐县,因为这里每日都有免费的杂面饼子,于是他便留了下来。
后来他在水泥作坊做工,见到那阿普为了自己部落中的两名少年,宁愿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也要护得他二人周全,当时便很受感动。
正是因为见识过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才更能明白真情的可贵,他很敬佩阿普,当晚,阿普等人去往那佃户家中的时候,陈继亦是与他们同行护送,此事鲜少人知。
“明府所言之事,某俱都已经办妥,昨日午后,那些高昌僧侣便匆匆出城,往那北方去了,某亦是亲眼所见。”
这时候,这名高壮青年骑在马上,迎着戈壁滩上的猎猎寒风,拱手对罗用言道。
“此举若是果真能令那高昌国免于战事,足下亦是功德无量。”罗用这时候亦是坐在马背之上,向那陈继拱手道。
“明府因何以为那名僧人可信。”陈继不解道。
那名僧人表面虽然看起来并不巴结权贵,而是在市井之中与贫民百姓为伍,但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标榜自己的德行,最终还是为了获得名气和拥护。
“此人若不是一个纯然之人,那便是一个极其聪慧之人,无论他是哪一种人,与我们的目的皆不相悖。”罗用言道。
若是一个纯然之人,罗用给了他这样一个提示,他定然会竭尽全力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若是一个聪明之人,那么这件事,便能成为他接近高昌王室的一个契机,他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见过佛祖的人,并且佛祖还向他泄露了天机,只要此事能成,那他往后在高昌国乃是于整个佛教界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而今,又当如何?”陈继又问。
“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而今便只看那高昌国如何决意。”罗用回答说。
“此地距那高昌太近,而今你既已在那高昌僧人面前露过脸,我便不能再将你留在这常乐县中了。”过了一会儿,罗用又道。
“但凭明府差遣。”陈继双手抱拳。
“我那在长安城中的阿姊,有意要往洛阳苏扬一带发展,而今你便带着我的书信去往长安城,入春后再随她们南下。”
“我观你人品端正,重情重义,又有这一身文武艺,我阿姊亦能识人,定然不会亏待与你。”
罗用给了他一封信,又从马背上解下一袋铜钱,一袋干粮清水,递与陈继。
那陈继收下这些钱财口粮,细细安置在马鞍之上,又向罗用一个抱拳,深深看了眼前这个年轻县令一眼,然后策马便往东面去了。
关于那一张纸条的由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问过一句。
对于那张纸条上的文字,他亦是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