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元宵前,怀卓和那群工程师、建筑工人们一起回了华溪村。她们分两队搭乘两辆同型号的绿皮钦机,那种车专门用来拉货,后车厢空荡荡的。她们回来时新路刚开始施工,到处尘土飞扬。每隔几百米,就有一辆挖掘机把大块大块的泥土搬运到等候的卡车车厢上。也因此,车开得极慢,等她们回到村子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听到这些车子轰隆的发动机的声音,几乎一半的村人都跑了出来围观。那些不幸经历过那个混乱年代的人大多双眼润- shi -,彷徨的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华永新,看见女儿从封闭的驾驶室熟练的跳下来时,他只有扶住墙壁才不至于被回忆所击败。
时光在倒流。他想,这些和他经历过的太像了。
怀卓跳下来后,那些站在车厢里,忍受着长途旅程、灰尘满天折磨的男人也纷纷跳了下来了,多年以后,正是这一批人,建造了华溪村有史以来最洁白最豪华也是最精致的别墅小洋楼。它是华怀卓和沈华的家。
另一辆车上装着巨大的水泥管道和两台巨大的洗衣机,管道们不及后将会被埋进地里,改变水道。与此同时,怀卓率领另一队工匠,只一个下午的时间便把老宅后面,父亲早期改建的简陋厕所推翻。水路改道完工后,新的现代化的公厕也同时完成。不仅如此,怀卓还选了一块空地当做垃圾场,每三天进行集体清理。
这三项工程完完全全改变了华溪村,对后代影响犹为深远。而怀卓提倡的生活方式和几年后省政府下达的文件不无二致。人们这才相信,她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头。
第15章 第十五章
很多年前,包括现在,华溪村的厕所还是那种最为古老和简陋的茅坑。四面泥砖砌成,用一扇同高的木门遮挡,蛆虫在脚下木板混合着屎、尿、纸巾的深坑中蠕动翻滚,绿蝇在头底飞舞翁鸣。除此之外,来上厕所或者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忍受奇臭无比的味道。这种时候,单是活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八十年代后期,在外略有所成的华永新回家一看到如此恶劣肮脏的环境,恨不得立刻坐上车走人——多年后,女儿华怀卓也是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外面世界的干净整洁,以前觉得没什么的事,此刻再也不能忍受。
但对故乡的怀念和家庭固有的责任感使他狠不下心离开。那时,女儿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儿子也开始懂事。既然无法离开,他只有让生活变得更好些。抱着这想法,他选中了老宅后面的小瓦房,原先,那些屋子是用来养家禽的,各种鸡鸭猪粪随处可见。是他捏着鼻子花了一下午清理掉的,也是他第一个引入了新式厕所的概念。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资金问题,他只能放上一个水桶来弥补那里没能接上水的缺憾。在村里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会从家里提上一桶水,在那自己亲手建造的厕所里度过每一个昏昏沉沉的早晨。
从第一次回村,怀卓就有了改造公厕的想法。她看似对村里的变化一无所知,对肆无忌惮生长的垃圾不管不顾,实际上,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她为自己留在村子里找到了理由,生活不再那么无聊,有了前进的方向。她换掉价格不菲的白衣黑裤,穿上专门买的工作服,一头扎进了施工队伍里。有时远远看过去,她和那群穿着塑胶长靴,手持铁铲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但她以生俱来的气质和那头栗色的长卷头总能让人一眼认出她。
孩子们也很快出现在现场,她们的出现不是为了帮忙,纯粹是为了玩。她们在沙丘上挖坑,铺上塑料袋,又小心翼翼的用沙子掩盖起来,做陷阱游戏。
那段时间,家人总能见到怀卓和那群工程师们高谈阔论,在线条杂乱的图纸制定最优方案:由于之前那几间小瓦房面积有限,他们只能在原来基础上重建四间公厕,即男女各两间。以同样的高度,同样的格调存在。外围加以立墙增加隐私感,两端是入口,中间隔着墙。内置环保的节能灯——那时村里人多用传统的灯泡。内层装配轻便的铝合金门,带抽水的蹲立式马桶,平滑整齐的水泥地面,留有放纸巾和垃圾桶的位置。除了没有镜子,几乎和城市的公厕一样。
除了公厕,学校以及镇上百货楼的工程也同步进行。作为责任人及主人,怀卓每天都脚不沾地的忙碌着,只有傍晚装修队坐车回镇上时她才能休息一会。通常,她会草草吃完饭,匆匆洗完澡,然后在还带着泥土芳香的情况下倒床就睡。她本人是不在意,床的主人沈华先不乐意了。又一晚后,她下了死命令。
“你再这样一身脏的回来,就去打地铺。”她说。怀卓不为所动,反而发出一阵透着傻气的笑,她抱住沈华的腰,脑袋靠在她胸前,轻轻的蹭了蹭。
“你舍得吗。”她说。
“当然。”沈华回答。
怀卓这才认真起来,她不用低头就能看见自己那比之前黄了一截的手臂,指甲的缝隙里不知何时也塞进了黑色的污渍。看到这幅脏兮兮的模样,她也嫌弃起自己来。
“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喊道,跳下床去,奔向浴室。“好不容易过的舒适些,又让我活的像个野人。”
半个小时后,再次出现在沈华眼前的怀卓犹如换了个人。发丝柔亮顺滑,皮肤白皙水嫩,全身散发出阵阵清香。她眼神明亮,唇色/诱人,神情慵懒,像猫。沈华冲她点点头,摸了一下她还润- shi -的头发,又摇摇头,语气中带着笑意。“你可以去门口吹一下风,然后就可以回来睡觉了。”
怀卓定睛看她,确认她真的没有开玩笑后,这才察觉出她的怪异,换做以往,她绝对不会拿自己寻开心。
“阿华,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华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华半阖着眼,睫毛轻颤。怀卓的唇微张,眼神惊愕。沈华贴着她的唇,毫不费力的入侵,找到她的舌,并深深吮/吸。
事实上,她从不久前看见怀卓从车上跳下来时,就想这么做了。因为当她落地的那一瞬间,兜兜转转的命运再次准确清晰的给出了预言:自己将会死在她怀里。不再能享受天伦之乐。
尽管她相信并承认了这一预言,却从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之后,她平静的看着她叫人把其中一台洗衣机搬到了她家里,默然的注视着她在工地上被飞尘模糊的身影,安静的倾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即便是在怀卓亲昵的揽住她的肩头,说些亲密的话,她也不曾露出破绽。因为那漫长的孤独的十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