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从房间拿来防寒衣物。她把被子盖在孩子们身上,裹上一件怀卓的大衣去接替父亲的工作。华永信眼睛内尽是血丝,憔悴不已。没人知道他木然的外表下藏着多少痛楚。从小,他就十分疼惜华梅这个妹妹。那时母亲早亡,父亲又有着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他经常省下零花钱给妹妹开小灶,买些女孩子喜爱的小玩意,也是他在妹妹无奈缀学后继续教她学习。可惜,他没能生在好时候,六七年后,学校停课,他和弟弟只好回村。正是那时,沈式兄妹出现了。他一直都很自愧,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妹妹的心结,到最后竟害了她。
不过这不能怪他。因为那时他自个也因为沈绰约而自顾不暇。
“阿爸。”沈华喊了他一声,“你先回去休息吧。”
华永信转头望她一眼,站起来时差点因双腿麻木而跌倒。他回了原来的位置,荣进和荣格已经靠墙睡着,弟弟没睡,抱着手正发呆。对面,只有怀卓还睁着双眼,她盯着地面,面无表情,察觉到华永信的目光,她冲他微微颔首,紧了紧身上的毛毯走了出去。
怀卓在沈华对面停下,后者刚把一块木头丢进去续火。沈华的双眼在火光下尤为明亮,让她想起了之前她和女儿的对话。
“阿华。”她轻声说,喉咙依然干燥。“总觉得那孩子和你一样奇奇怪怪的。”
沈华瞥她一眼,“我那里奇怪了?”
她这问题并未把人问住,因为怀卓要真细细数来,可以说上三天。她早就发现了她的不同之处,只是不想戳破。她虽然爱她,却也怕她。她怕沈华那动不动就眼神凝固,表情迷茫的样子,她怕她那双仿佛看穿世界万物的眼睛。而如今因为华荣进,她不受控制的回想起这些。在她们还小的时候,沈华就常对华荣进说出一些预言般的话。她以为她不知道,实际上她一直清楚的很。
某个夏天,那时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去河边游泳以避暑,那河水深约有两米,能轻而易举溺死一个不会水或者会水却不幸腿抽筋的人。华荣进从小就会水,又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命案发生,对大人们的叮嘱从不放在心上。一天,他又要和一群男孩相约游泳,沈华拦住了他们。
“不要去。”沈华说,“会有危险。”
男孩们大笑起来,因为她的话没有任何能让人惧怕的理由。只有华荣进听了她的话,没去。正因为相信,他怀着煎熬的心情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那群玩够了的男孩一个不少的回来,他们用得意的语气对沈华说:“你看,根本没有人有危险,顶多是被晒黑了些。”
“是没有。”沈华脸色不变,“因为有危险的人已经留下。”
华荣进和那群男孩愣了一秒,随既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那么无礼、欢快又天真的笑声。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怀卓回过神,发现沈华也正瞧着她,这是她回村以来第一次见到沈华那样的眼神,她瞬间冒出了冷汗。
“如果我说,我真能看见些什么呢?”她的语气很冷,但更像绝望的悲悯。怀卓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话到嘴角却又咽了下去。良久,沈华合上双眼,她抿唇,对怀卓说:“你怕我。”
怀卓立刻像被什么击中,心尖猛得颤了颤。她不顾掉落的毛毯,只想抱住这个一步之遥的疲惫女人。
“对不起,阿华。”她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很孤独。”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忽略了太多,只因为无法想象。只要试想一下,那么多人就这样打着地铺露天而眠,而那些她看不见的古老鬼魂或飘来荡去,或立墙角窥视。别说小孩,就连成年人也不一定承受的住。怀卓长在农村,对迷信鬼怪接触不少,但她从来不信,觉得那不过是家长用来哄骗孩子的把戏。
沈华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若不是此刻微笑是对死者的不敬,她还真笑了。“我不过是比别人看得远一些,你怕什么。”沈华平静的说,“所谓预言,不过是你自己想要得到的,也是你把它变成那个样子的。凡事有迹可寻。”
沈华几乎不说谎,但她把所有的谎话都放在了怀卓身上。从懂事起,她就察觉到自己和别人有所不同——她总能看见些奇怪的东西。她既能看见过去的影子,又能看到末来的浮影。但预见不是招之即来的,更多的时候只是她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她即无法控制它,又不能摒弃它。
至于女儿华萤,她从没把她往这方面想,因为这孩子从降生起,就不曾表现出和她相似的- xing -格,更没有因预见而惊慌失措的表情。她总是自信、开朗、乐观、顽皮又狡猾。而今天下午的事,一开始,她只当她好奇心过重,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让她害怕的是华萤下意识说的那句话——根本没人告诉她华荣进会不会回来——她是那样的人,很难不联想到女儿也是那样的人。这结论让她惶恐的同时又无可奈何。
出殡那天,家人把华梅放进一口漆红的棺材里。钉上钉子之前,家人从她的遗物中取出一块用麻布包裹的手表一同放了进去。那手表保留良好,可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指针早已停固。只有华梅知道,它停在了沈卓文离开的那一刻。
按理说葬礼结束,华荣进应该起程回外省,但他没有。周末的家庭聚餐上,他正式宣布了会在村里停留一段时间,如果能找到合适工作的话,他不会再离开。原本他的确是打算葬礼结束后回去的,但当他看见那条未修完的路,和怀卓想到了一块去。何况,他绝对无法容忍怀卓擅自带走沈华,他才是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
家里人都把他的转变当成重视家庭圆满对儿女的影响力。因为不久之后,华萤就要去上小学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事实上,她如今已经六岁了——她将成为第一批新式教室的学生。只有怀卓知道,华荣进选择留下来绝不像他说的那样冠冕堂皇。
“你不过是自私而已,”一天晚上,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怀卓毫不留情的指责他,“你明知道阿华不爱你却还是要娶她,不仅如此,你还自私的把她困在这里。”
华荣进被戳中心事,脸色灰颓下来。“就算这样,也比你这个胆小逃跑的人好。”他不甘示弱,“到了现在,你始终没敢向家人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