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包括——
窦家臭豆腐 by 旧弦
小青糕团店 by 旧弦
秦记染坊 by 旧弦
茂昌当铺 by 旧弦
谢记胭脂 by 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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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家臭豆腐 by 旧弦
“滋啦啦啦啦啦——”
大漏勺一掀,豆腐干子纷纷落进油锅里。细小的油泡顿时炸开来,如同无数的小金豆子。
街角的算命瞎子挑起眉毛,深深吸了一口气。
街尾,几个孩童嘻嘻哈哈地一路疾跑,小手捏着的瓷碗里,两个铜板叮叮当当地响。
臭豆腐坊的油布顶棚下面,大铁锅后头,拿着漏勺的是个大个子的年轻后生,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略微皱着一双浓眉,仿佛是习惯。看看差不多了,手腕一挥一抖,便将那些炸至金黄的臭豆腐干整整齐齐码在了铁丝网架上。又取根细竹签,一穿而过,另一手早已刷上了秘制的酱料,那手势漂亮得如题诗作画一般。
臭豆腐这种东西,气味仿佛是带触手的,还是毛绒绒的触手,隔着几条街也能软绵绵地伸过去,在心口上一挠,再一勾,好这一口的人就受不了了。
对街街头另有一家铺子,少当家的唤作米秦。“米馥记”的金丝楠木大招牌擦得锃亮,高高的柜台后边坐着的正是他。米秦原本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却被这异样的气味挠醒了。
深吸一口气,胸膛就挺起一点儿。一口,两口,三口,光吸气不吐气,胸口涨得难受。
米秦面色乍红乍白,忽然跳下地,一掀袍子冲了出去。
黑面后生递出来一串,伸手来接的却是个姑娘家。姑娘扭着头,拿手绢半掩着面,一不小心就碰到他的大手上,顿时羞得飞红了脸。后生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就将那串臭豆腐插在架子上,做个“请”的手势,自顾低头去忙。
逐臭而至的米秦少当家恰好撞见了这一幕,也不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叫道:“姓窦的!你怎么阴魂不散!”到了跟前,一脚踢翻了臭豆腐摊下摆的木牌,那上头歪歪扭扭,写了浓黑粗大的八个字:“遗臭十里,独此一家”。
窦约见是他,冷冷一笑,伸脚把木牌一踢,又摆正了。众人见此,早哄散了,只几个小童在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
米秦跳脚道:“米大爷我在城南老街,你也到城南老街!我搬到相国寺外头,你也到相国寺!如今我到这樟木巷才三天,你又跟到樟木巷!你你你你安的什么心?”
窦约将手里的抹布重重一摔,道:“我也奇怪。不论到何处开张,你总要来搅场。”
米秦气红了脸,捂着鼻子道:“米大爷我吃饱了撑的搅你这臭豆腐摊子!最后一次告诉你,不许靠近我米馥记方圆十里之内!”
窦约冷哼一声,哗地又倒了一锅臭豆腐下去,油星四溅,异香霎时弥漫开来。米秦恨恨闪开两步,仍是瞪着他。
窦约拿铁勺指着前方,不紧不慢道:“对面,谢家胭脂铺子,洪记糖粥铺子,大郎煎饼,时二紫砂分店;”又指着左边道,“香得来从食,一品绸缎,秦记染坊;”指右边,“阿胖肉庄,小青糕团店,茂昌当铺。”
收起铁勺将臭豆腐一块块拨了一遍,“这些街坊全都没有意见,不知你家店子开在哪条街上。”
米秦脸上又是一阵红白不定,稳住了挺胸昂首道:“他们怎么跟我米馥记比?你去看看我店里,佛手,香橼,大木瓜,哪一样不香?昨日运到的水蜜桃,那个香,香得我整个店里,就跟打破了香露瓶子一般!今天你这臭烘烘的油锅一起,我那里还能闻吗?”话一说完,赶紧又捂住鼻子。
窦约并不理他,抽了一根竹签,将锅中臭豆腐一块不少全数穿在了上面,忽然亮出白森森的牙齿对米秦一笑,喀哧咬了一口。
“是么?带路吧。”
米馥记门前,里头幽深高敞,暗香细细。
米秦皱着眉头回头看窦约:“你,把这个,吃完了才许跟我进去!”
窦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抓起米秦的前襟,往里一搡,自己也跟了进去。
米少当家恼道:“姓窦的!”
窦约原地转了一圈,仰头深吸一口气,道:“哪有臭味?”
米秦道:“有!就有!你闻闻,就是从你那个破摊子传过来的!”
“我的摊子只有香气。”
“胡说!”
“如果不香,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
米秦目瞪口呆道:“什么……没有……胡说!”
“我在城南老街开得好好的,你三天两头来惹是生非。我打听到相国寺的门面,你抢先一步到相国寺。我半个月前赁下这里的铺子,”伸指轻轻戳他心口道,“是我先来,还是你后到?”
米秦顿时脸红得压也压不住,嘴硬道:“胡说!总是你不对在先,既然开臭豆腐铺子,就该有些自觉,不要搅扰了邻里……”
“自觉?你爹当年把米馥记挨着我窦家臭豆腐坊盖,可是挨得紧得很。”
“好,你翻旧账……还不是你爹那一副温吞好人相把我爹坑了!”
“二老都仙去多时,阿秦你留点口德。”
米秦如被倒摸了毛的猫一般炸了:“谁许你叫阿秦!”
“阿米。”
“你才阿米!”
窦约粲然一笑,白牙一晃,黑脸顿生春风。
“阿秦从小就盯着我家的臭豆腐紧张兮兮地吞口水,就是不肯过来,我都知道。”
“胡说!胡说!我米大少只识香果,从不沾腥臭!”
窦约一把将他推到外边人流看不见的地方,按在拆下来的排门上。
米秦被硌到,来不及喊痛,窦约露齿一笑,将手中的臭豆腐串横在他唇齿之间。
“想咬是不?我知道你早就想咬。”
“胡说!”
“不想咬?”
“不想!”
“真的不想?”
“窦约!”
“咬一口吧。”
“……”
额头对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都被对方滚烫的气息喷着。
牙齿触到的,外皮金黄香脆,里头雪白细嫩,臭不可闻,却是鲜美无比。
“有点放凉了,刚出锅的更好吃。”
“窦约……”
“嗯?”
“咱们老爹拜把这么多年,一香一臭,也处得好好的。”
“不错。”
“咱俩总不对盘,叫他们泉下有知,该多为难。”
“是你和我不对盘,我可一直惦记着亲手给你炸臭豆腐。”
“……哦。”
“好吃么?”
“辣酱多点,不要甜面酱。”
排门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完——
小青糕团店 by 旧弦
小青糕团店的老板姓万,做得一手好糕点。
小店虽小,可是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人操持,起早摸黑,着实辛苦。万老板有时也想着,该娶个媳妇回来当帮手,不过算算娶一房媳妇的本钱,只好笑叹一声,搁过一边了。
清明将至,万老板独自一人去城外买艾草,回来好做青团。
春风过耳,油菜花开得金灿灿一片,天边飘两只纸鸢。他赶路赶得微微汗出,又因卖艾草的人家所在的村子已经远远望得见了,不禁放慢了步子,打算望望风景。
路边草丛里忽然跳出来一个人。
万老板唬了一跳,连退几步。
那人生得与他一般高,挺漂亮的一张脸,却偏偏横眉竖目,两眼射着精光,瞪住他道:“你是万老板?”
万老板被他瞪得发慌,说:“是我。”
话刚出口,忽然又懊悔:这荒郊野外,怎会有生面孔认得自己?这人口气不善,万一是强人,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自己怀里还揣着整整一百文呢。
刚想到这里,那人已经又贴上来一步,问:“干什么去?”
万老板情急智生,道:“去借钱。”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果然不再搭理,转身又回了草丛。
万老板轻舒一口气,赶紧继续赶路。
还没走出十步,那人竟然无声无息又从身侧的草丛里跳了出来。
万老板吓得不轻,几乎当即要狂奔,却被那人一把扯住。
预料中要伸刀子过来的手里,握了两贯钱。
“喏。不要去借了。”
“……”
“不够?你开个小小的糕团店,怎会借这么多钱?难道……”陌生人又拿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一番,恍然道,“你沾了嫖赌?”
万老板急忙摇头,道:“我没有!你……兄台仗义疏财,不知高姓?”
那人闻言,竟忽然忸怩起来,道:“我,我也姓万。我是万小虎。”
万老板啊了一声,拱手说:“我开个玩笑而已,并不缺钱。多谢万兄,请快快将钱收好,不要被人盯上了。”
万小虎猛抬头道:“你不记得我是谁?”
万老板茫茫然打量他一番,又念了一遍万小虎这个名字,确信从未相识。
万小虎急道:“你不是万小青?”
万老板道:“在下万年青。万小青……那是我的先祖父。”
“他死了?”
“嗯。先祖父过世,已经十多年了。”
万小虎喃喃道:“死了。死了啊。”
万年青忽然警觉,“万兄看上去不比我年长,竟认识先祖父?”
万小虎自顾自道:“也是这个时节,我在这附近玩,不留神给铁夹子夹了脚,痛得要命。万小青路过这里,帮我把脚拿了出来,还给我治了伤包了脚……他竟然已经死了。”
万小虎从怀里掏了一块薄薄的发了黄的布出来,抖给万年青看,那上边有些血迹,大约是当年包扎用的,边上赫然是“小青糕团”四个字。
万年青震惊得连连后退,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种包裹糕点的布巾,只在他祖父的时候用过,连他都只有一丁点模糊的印象了,今日却在这山间看见。
万小虎倒也没纠结多久,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既然万小青已经死了,找他的孙子报恩也行。”咂咂嘴道,“唉,你俩长得还真像。”
万年青抖道:“不,不用!”
万小虎龇牙:“我说用就用!你祖父都不曾提过我?我的名字还是他起的。”
万年青道:“不,不曾……我祖父乐善好施,助人无数,事后从不记在心上。”
万小虎道:“带我回去,我要报恩!”
万年青连连摆手:“真不用真不用。”这人来路不明,不知是人是鬼,他哪里敢带回去。
万小虎道:“你看不起我?我这人知恩图报,从不占人便宜!”
万年青哭丧着脸道:“小弟不敢……不如这样,那两贯钱我收下,就当是还了恩情。
万小虎闻言,思量了一会儿,道:“也好。”
万老板腰间藏着沉甸甸的两贯铜钱,背着满满的艾草筐往回走。
他心有余悸,低着头匆匆疾行。
“喂!”无声无息地,万小虎又窜了出来。
万年青欲哭无泪。
万小虎道:“我想了想,救命之恩,两贯钱不够还。”
万年青忙道:“够了,真够了!”
“……你说本大仙的命只值两贯?”
“大,大仙?”
“废话!”
万年青心道:大仙又怎样?这大仙虽然难缠,却不像个本事大的,趁早甩脱了最好:“在下赶着回去做团子,万兄……大仙也请回洞府吧。”
万小虎忽然龇牙一笑,往前踏了一步,道:“我乃山中虎大仙,你听不听话?”
说着脑门上竟隐隐现出虎斑来。
万年青跌坐在地:“虎……虎大仙究竟要怎样?”
“我跟你回糕团店。你教我干活,我什么都干。”
万年青闻言,忽然心中一动。
有个学徒工,比娶个媳妇省钱多了,力气又大,又听话。同街开染坊那个秦老板,徒弟别提多乖巧贴心,跟前跟后形影不离,那叫一个气派,时常叫万年青眼红。
“那倒也不错……”万年青打了一会儿算盘,忽然迟疑道,“小店小本经营,不知虎大仙你,食量如何……”
万小虎呆了呆,道:“混账,本大仙已经得道,用不着吃凡间食物,不怕吃穷了你!”
小青糕团店的万老板收了个学徒,虽有些呆,却也老实肯干;话不多,漂亮面孔倒引得一群大妈大婶三天两头在店门口排队。
店子小,学徒就在万老板屋子里又添了一张床铺。
万老板有时候夜半未睡,听得见旁边床板上的人辗转反侧,最后蹑手蹑脚地下地去。
第二日检点东西,只少了桂花豆沙团一个,米粉糕两块。
万老板也不是个小气的,大仙干了不少活,吃些糕点天经地义。
可是到了饭点,他恭恭敬敬端给万小虎各色糕点,万小虎却圆眼一瞪:“我堂堂虎大仙,吃什么糕团?别说我现在不吃人间的东西,就是得道之前,也只吃肉!”
这之后,糕点再也没有少过。
这天新出一百块玫瑰糕,嫣红喷香,早早售罄,糕团店也上了排门。
万小虎在数钱的万年青身边踱了好几遍,终于道:“我要吃饼。”
万年青惊奇道:“你不是不吃凡间食物吗?”
万小虎不好意思道:“你爷爷那时候给我包了脚,看我饿了,喂我吃过。”
万年青不禁咋舌,原来自己先祖父如此大胆,还敢喂老虎吃东西。
万小虎道:“那个饼好吃,我想那个味道了。”
他两个圆圆的眼睛水盈盈的,万年青给这眼睛看着,不由自主温柔道:“什么样的饼?”
万小虎说:“甜的,黏黏的,里面有花瓣,紫的。”
万年青一拍脑袋道:“放了蚕豆花的糯米饼!嘿嘿,我也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好好的花,摘下来就长不出蚕豆了,哪有农家愿意卖。
万年青只好花了十斤蚕豆的价钱,买了一斤蚕豆花。
小虎在一边磨着糯米粉,眼睛不时偷看万年青。万年青正把那些浅紫色的,清香四溢的小花倒出来。
糯米蚕豆花饼做好了。
掀开了盖,白雾袅袅散去,一人一虎,四只亮闪闪的眼睛一起望着蒸锅里的饼。
万年青先拈了一个,咬了一口。清香软糯,妙不可言。牙齿把雪白的糯米拉得细长,露出里边的汁水香甜的小花来。万小虎盯着那雪白细长的一条,咽了咽口水。
万年青欢快道:“快吃快吃!就是这个味道!”
小虎忽然矜持起来,扭头道:“我……忽然不想吃了。”
万年青道:“呃?吃吧,别客气。”
“我堂堂一大仙,不吃这种东西。”
“真的不吃?”
“说不吃,就不吃!”
这天夜里,万小虎的竹床又开始吱呀作响。半晌,大仙轻叫:“万年青?”
万年青只以轻轻的鼾声回应。
一阵细细的被褥摩擦声,大仙轻悄地推门出去了。
万年青在黑暗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想吃就吃,为何总这样可怜兮兮?倒好象自己虐待这只老虎大仙。
就是有心想做点好吃的给他,也无从开口。
万年青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坐起身来,点亮桌上的油灯,擎在手中,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下楼梯去。
油灯一下子把屋子照得亮晃晃的。
下面本有些悉悉索索,忽然停住了。
万年青好不容易才拿稳了灯,没有掉到地上去。
擦得黑亮的桌上,是自己特意拿小小的草焐窠暖着的蚕豆花饼,焐窠盖子已经打开了。
旁边蹲着的,是一只白爪子的虎斑猫,毛色油滑漂亮,两爪中间落着才咬了一口的饼。
猫嘴巴半开半合,狼狈地流着口涎,碧沉沉的圆眼睛泪汪汪的望着他。
万年青捂住肚子,笑得出不了声。
虎斑猫反应过来,羞恼地跳下地,在屋里逃来逃去,最后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
万老板把油灯放在桌上,上前蹲下身,伸手过去。
虎斑猫立刻两耳后伏,想要威胁地哈气,奈何张不开嘴,只能呼呼喷气。
万老板并不怕咬,捧住猫下巴,温柔道:“给糯米黏住了牙?”
虎斑猫泪盈盈地安静下来。
万年青把他拖了出来,抱在手臂里,轻轻掰开他的嘴查看。
“猫大仙,这次救你是我,你要怎么还?”
——完——
秦记染坊 by 旧弦
不是蓝草。
摊平在纸上的织物,只是一小角残片,手掌大小。
肖晚白微微皱着眉头,伸手去触碰。
只是普通的棉纱而已,然而那种无法形容的蓝紫色,第一眼看去,几乎教人疑心是孔雀尾毛的织品。
也不是紫苭。紫苭拿来染丝织品虽好,在棉布上却不能呈现那么温柔沉静的颜色。那种色泽,是虽然甜美,却并不确定的回忆。就像隔着人群,隔着许多年月,日日勾勒回味,早已分不清妄想和真实。
尚未触到,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肖晚白喉头动了一下,有些迷惘:“师父?”
那青衫男子轻轻笑了一声,已经放开了手,在一边的圈椅中坐下,道:“需要看这么久么。锦心说你晚饭也没用。” 随手拿起几上的陶壶,倒了一杯茶,凑到唇边才发现是冷的。
肖晚白慌忙道:“师父,我,让我来。”
秦阶摆摆手:“不忙。”
肖晚白依然找了暖壶出来,又去取秦阶常用的紫笋茶。
秦阶带着一点玩味的笑,看他在屋里来回忙碌,最后小心地捧着一杯热茶过来。
肖晚白低着头,刚好能够看见师父的衣襟。
他认得是自己亲手染的布料。第一次练手,试的就是雨过天青,居然不可思议地成功了。因为是初次尝试,只染在麻布上,没有敢用师父常穿的昂贵料子。当日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供秦阶检视,秦阶一如往日,只伸手捻了一捻,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那卷布料,晚白自己也不知去向,不想多年之后,秦阶竟然穿在了身上。
秦阶接过茶盏,放在一边,温和道:“我说了,不忙着喝茶。”晚白在那样的目光里一颤,跪下去,道:
“是桔梗。”
秦阶眼中有些温柔笑意,道:“不错,你居然记得。那时候,你才五六岁吧?”
那时候,脚下颤抖着的徒弟还是柔嫩的孩童,就连自己,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时的染坊背靠着一座矮山,爬过山就是花田。少年最喜欢做的事,是自告奋勇去花田采花。背着小粉团一样的肖晚白翻山,抱着他在花丛里打滚。小小的晚白喜欢看他跳来跳去地扑蝴蝶;可是如果秦阶真的捉到了,捏着蝴蝶翅膀伸到晚白脸上,却总是可以把他吓哭,最后还可以把他擦干眼泪,抱进花篓里带回家。
有一次秦阶给蜜蜂蛰了指头,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掏出药油来涂。肖晚白抱住他的胳膊轻轻地吹气,说:“不痛不痛,不痛不痛。”黑莹莹的眼珠子里含着两颗小眼泪。惹得秦阶扑哧一笑,在他粉嫩的脸颊上啃了一口。
那恰好是在蓝色的桔梗花丛里。
秦阶背着小晚白往回走,站在山顶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桃花一般的晚霞渐渐烧尽,望得见染坊里等待他们的灯火和炊烟。
“那一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肖晚白苍白着唇,慢慢道:“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害怕。火,火很大。”
深夜,烟雾浓得根本看不清眼前,老管家只来得及从浓烟里抓起晚白,就听见房梁快要断裂的声音。等到终于不再感觉到身后逼人的热浪,他们已经一口气逃到了小山坡上,其他的伙计,还有秦阶也一起跟了上来。秦阶抱住吓得哭不出来的晚白,慢慢地转过身回头看。
不远处,火光照亮了暗夜,除了时不时传来的木料爆裂的吡剥声响,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不出一年,染坊在城南重新盖起来,挂上了秦记的旗幡。秦阶原本就已经出师,又带着老染坊密不外传的全套配方,年纪轻轻做了店主。“江南第一染”的匾额,早已连灰都寻不着了,于是新定制了一块,抬进了大堂。七岁的肖晚白正式拜了师。进进出出的伙计还如往日一般热闹。
只是少了两个人。肖晚白的爹娘,秦阶的师姐,和她的夫君。
自那时至今,又已经是十数年过去了。自拜师礼之后,秦阶就是十足地道的好师父,背不出染料方子时打手心,贪玩闯祸了罚挨饿。他不爱训斥人,只是冷冷一眼,微微一笑,就能让晚白头皮发紧,乖乖地跪下递上戒尺。
此时的两人一坐一跪,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从前温柔嬉闹的日子。肖晚白那时还小,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秦阶却是记得分明。烛影轻摇,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些朦胧**的笑意。他端起茶盏,轻轻拂去茶末,喝了一口。
用桔梗花汁做染料的主料,之前从没有过先例,是少年时的秦阶初次尝试成功的。他瞒着染坊众人,偷偷染了一匹棉纱。完成的那日,他将晾干的布匹摊开,层层晕染的蓝紫色好像微微摇漾的桔梗花丛。小小的晚白在一旁含着手指看着,道:“好看。做衣裳穿。”
秦阶沉浸在欢喜中,闻言狠狠搂他一下道:“好。”
桌上那一小片残余的布片,边缘犹有火焚的痕迹,是大火过后在肖晚白父母房里找到的。尸骨已经焦黑不可辨认,仅剩这一个衣角。
晚白懂事之后,秦阶告诉他,书房里上了锁的那个柜子里,放着他爹娘的遗物,到他十八岁的时候,会全部交给他。
所以今日,包着这一小角布片,和三两件首饰、一块玉佩的小木盒,就放在了肖晚白的桌上。
“晚白,好好的,你跪下做什么。”
“为了谢师父教养之恩。”
“那,为什么发抖。你冷么,为师把窗关了。”
“不。不冷。”肖晚白慢慢抬头,眼里有些伤痛之色,却只是死死盯着秦阶。
秦阶轻轻笑了一声:“糟糕。为师腿有些软,站不起来。乖晚白,你自己去把窗关了。”
肖晚白起身,却不是关窗,只是缓缓逼近了他,两手按在秦阶身下圈椅的扶手上,俯身在他耳边道:“我跪下,还为了求您不要追究,我给师父您的茶里下药的事。”
秦阶勉强笑道:“你不听话,我若不追究,就乱了规矩了。乖一点,跪下领罚。”
肖晚白却没有依言跪下,自顾自道:“你不知道,我等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前几日,我偷偷开了柜子,已经看过了这盒里的东西。”
“那么,你早已经想明白了?”
“嗯。”
“想明白什么,讲给为师听听。”
“火焚一事,是……师父所为。”
“哦。为什么?”
“那衣料,你是偷偷染的,不曾给其他人看过。”
秦阶从鼻子里低低笑了一声:“你记错了。我把它送给了师姐,师姐过世之时,正穿着它。”
“胡说!”肖晚白狠狠道:“我虽然年幼,却还记得,那日我穿着孝服,料子粗糙,极不舒服。算起来,当时是我祖母的孝期。我娘怎可能会穿那样的颜色?”
秦阶眯眼望着少年:“所以你觉得是我?”
肖晚白低头盯着他。离师父那么近,这几乎是十年来的初次。再近一点,就可以擦到他的鬓发,再近一点,就可以将他拥进怀中。晚白觉得冰凉的火焰在全身燃烧开来,滋滋作响。
“你把那块布片留着,未免太奇怪了。”
秦阶尚有余力,点了点头:“不错。”
晚白闭了闭眼,道:“那更有可能既不是我娘穿的,也不是你穿的。只是当时被烧掉的一块布而已,老管家事后去收拾遗物的时候,随手把它捡了。”
秦阶依旧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永远也不会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块罪证留给我看到。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它根本就不是罪证。也许那天晚上,你只是恰好把这件衣裳送去给我爹娘看。”
秦阶撇撇嘴,从前考晚白功课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示意晚白答得不对。
“可是也有可能,这真的就是你那天在我爹娘房里纵火时留下的东西。”
“我不止杀不了你,我根本就不能确定该不该杀了你。这就是你留下这块布给我看的意义。”
“那么,你现在是要如何?”
“你只是为了想丢掉我,是不是师父?”微微含泪的黑莹莹的眼睛,同记忆中的,悄然重合了。秦阶望着这双眼睛,坐着没有动。“这块衣角唯一的意义,就是让我没有办法再留在你的身边,做你的徒弟。”
秦阶不置可否。
肖晚白从来不曾这样大胆地同师父对峙过这么久。一鼓作气的胆量用尽了,他忽然不敢再盯着那双平静无波微微带笑的眸子。
晚白直起身,颤声道:“为什么?”
秦阶勉力让自己坐得正一些,道“你说呢?”
每次师父会这样问,就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说明白。”
“知道……我喜欢你,不止是……对师父该有的那种。”
秦阶软软垂在一边的手,点了点茶杯:“你的屋里,从来都只有冷茶。你十三岁开始,偷偷喝我杯中的残茶,也有五年了吧。”
“是。”喝惯了冷的滋味,就干脆不喝热茶了。
“你十五岁的时候,初次学会自渎,口中唤的是师父。”
肖晚白苍白的脸上一红,惨然笑道:“果然什么也瞒不了师父。”
“你十七岁的除夕,我许你喝酒。喝到两颊酡红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混账话么。”
“不,不记得。”这个,肖晚白确实不知道,惶惑地抬头看师父。
秦阶只是看着他冷哼了一声。
烛台上结了一大朵烛花,屋里有些幽暗不明。
秦阶此时受徒弟所制,只能瘫坐在椅中,唇边冷冷勾着一点笑意看着晚白,仿佛他只是伸手伸脚惬意地坐着,仍然像往日一般高高在上。
蛰伏多年的那种由敬畏而生,却又说不出口的心思,像是冰川底下静静涌动的岩浆。如今,裂纹密布的冰层,又被这残忍的男人敲破了一个洞。
秦阶懒懒道:“晚白。”看了一眼烛台,示意他去剪一剪。
晚白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颤抖。却是不动。
秦阶细细注视着少年的表情。低垂的眼帘,额头的青筋,苍白的脸色和咬紧的唇角。秦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今晚,一直都不听话。”
“师父要赶我走。要我离得远远的。”一直沉默不动的肖晚白忽然开口,“我,我偏不如你的愿。”
发狠地从椅子上拽起秦阶,跌跌撞撞拖到房间另一头,推开了边门。
那是试制染料的地方,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厅。数个大缸里盛着各色浓淡不一的汁液,梁上架着竹竿,挂下重重叠叠的布幔;房间正中是一个方形的池子,热腾腾的水雾,香气氤氲。透过白色的雾气,隐隐看得出那是满满一池蓝紫色的花汁。把他按下去,就一了百了。
他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自己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他早就知道。却只是那么笑微微地看着自己做傻事,看着自己像一条听话的小狗在他前前后后打转。
师父偶尔的温柔和亲近,在自己生病时摸摸额头的手指,时不时抛过来的似笑非笑的注视的眼神,总是像火舌一样滚烫地舔得肖晚白浑身战栗。这些都像是吊得高高的饵,就是吃不到。
师父是混蛋。
肖晚白使出全身力气,将秦阶压得跪坐在染池边。热气迅速漫上来,蒸得两人的衣裳湿哒哒黏在身上。弄死他。管他是不是杀父母的仇人。不将他弄死,永远不能好受。
秦阶在他面前从没有过这样狼狈的姿态。肖晚白原本想拽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按下去。
可是,这太冒犯了。
太冒犯了。到了这个时候,肖晚白居然有些不敢下手。
“你心软了?”
“是。”肖晚白握紧了袖中的指,又松开。
“从来都是我对师父心软。你对我,你对我总是狠得下心。”
秦阶微微一笑,道:“不错。”
晚白没有料到他承认得这样痛快,不由得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秦阶已经脱离了他的手落进池水中。
肖晚白呆呆地看着他干净漂亮地打了个旋。
秦阶翻身仰在水中,微笑地望着他。
他根本没有喝下有药的茶。
不远不近,却已经出了晚白能控制的范围了。
就像他一贯的态度,微笑拂袖,似近还远。
晚白恨得牙根发疼。
“你心软,我却不。假如我和你一般,这一世,就只能这么过了。”
秦阶话音未落,忽然腾起身,一时水花四溅。肖晚白给他拖了下来,按进池水里。
香暖浓稠的花汁漫上来。头痛欲裂,慌乱地踢蹬着,却又不敢放开师父的手臂。
秦阶将他提出来,伸手抹掉他额头上一片花瓣,忽然笑得春风和煦。双手合捧住晚白的脑袋,用两个拇指用力抹干他湿淋淋的睫毛。
晚白勉强睁开了眼睛。
“傻孩子。”
秦阶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揽着肖晚白往池边游去,将他按在了池沿上。背后被硬硬的石壁硌着,并不好受。一只手从湿透的衣襟里缓缓滑了下去,沿着那猫一般弓起战栗却不敢动弹的脊背轻轻抚摸。
“你就是想让师父这样对你,是不是?”
昏沉混乱的头脑经不起这样的变故。肖晚白呆呆地望着眼前雾气里师父的面孔,花香浓郁的水珠淋淋漓漓地沿着他的下巴淌到喉结,流进湿黏的衣领里去。师父的里衣,自己亲手染的……现在被桔梗花汁浸透了,天青里隐隐现着浓淡不一的紫色。
晚白咽了一口口水,脸上被雾气蒸得绯红一片,一直沿着锁骨热到衣襟里去。
师父的手,在奇怪的地方揉弄。
“你以为是我抢了染坊,换了招牌么?你那时那么小,哪里还能记得。”秦阶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贴在他耳边道,“老染坊,就叫秦记染坊。”
“我本来就是秦记的继承人呀。”
来不及反应这句话的意思,肖晚白觉得水中的自己被轻轻托了一下,在师父怀里背过身去,上半身被放倒在池边。
然后,秦阶缓缓压了过来。
师父比池水还要热。
湿透的薄衫很快被扒到腰间,露出少年劲瘦光滑的腰背。秦阶在他修长的脖子上啄了一口就放开了,笑微微欣赏着少年强忍住的颤抖。
撩起色泽迷幻的液体,淋在雪白熏红的背上。秦阶用两个手指划着圈轻轻涂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