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十里忘川,九重黄泉。
三生有幸,一世相随。
何亦廷。
下辈子的结,你可不可以让我来打。
【木坠】
那年,我在桐镇的市集上看到一个桃核雕的小木坠。
颜色很陈旧,刻上去的花纹也是朴素的,没有熏过,只有最初的木头的清香。我很喜欢,用了十七个铜板向那位年迈的老艺人买下它。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在边关这种偏僻冷清的小城,微雕算不上手艺。五个铜板能换一顿饭。一个桃刻木坠甚至比不上一个馒头值钱。
亦廷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只是不解,并没有反对。
他不是个天生喜欢皱眉的男人。跟随我征战多年,军中的日子清苦如昔,他从不抱怨。或许是留在我身边太久,他偶尔会露出一两分情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戎马倥偬,眉间两道痕迹才愈来愈深。
当初离京,是我的决定。跟随我,是他的决定。我不善辞令,他沉默寡言,这样的个性只有荒芜的边关可以落地扎根。
怎么想起买坠子。他问。
因为觉得这坠子有点像你。我笑起来。真是的,用了几年的时间,我仍旧学不会对他撒谎。亦廷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怔怔看了我一会,然后低下眼。
大男人不比姑娘家,怎么戴得了这个。他看见我把木坠递过去,有些尴尬,没有接。
让你戴身上了吗。我的拳头在他僵硬的肩上轻轻一敲,手掌顺势张开,坠子落了下去。他抬手接住。
系在剑上当吊坠,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笑着说。
他一动不动。那天的阳光少有地暖和,微白的颜色,平安静好。
那你为何付了十七个铜板。最终,他叹了口气,毕竟漠北缺粮,军饷常常折价而算,津贴微薄,我们在这里的生活也很艰难。
我笑而不答。
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了。除了我的影子,没有谁比他离我更近。
刚刚开始追随我的时候,他正好十七岁。
【杜鹃】
过了这个严冬,等到开春,他正好二十七岁。
亦廷说过,他生在一个长满杜鹃的山村。他母亲临盆之时,十里杜鹃开得正浓。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看一看。
我曾问他,你出生那年开的杜鹃,是什么颜色。
他又轻轻皱了眉头,看着我,半晌才说,院子前面的是白色,院子后面的是红色。
边关的寒冬本不该有杜鹃花开。
可我见到了它们。前面的一片是白色,后面的一片是红色,开在亦廷身上。花苞绽开时有种细微的破裂声。明明是很细微的声音。在我耳中,却响得可怕。
那件戎服他穿了很多年,已经旧了。我曾到镇上买了几匹像样的布,找了一个裁缝,赶在出征之前给他做了一件崭新的单衣,他却说舍不得糟蹋,仍然留着旧的,把新的那件给了营中唯一一个还没打过仗的小兵。那孩子当时就落了泪。
大漠刮起北风的时候,沙尘肆虐,若是行军跋涉久了,汗水打湿戎衣,那些白色的沙子便会钻过犀甲的缝隙,沾得一身都是。
亦廷的胸前已经沾满沙砾。一片白,几乎分辨不出戎服原有的灰色。
他的背在流血。
我看不清那一道刀伤究竟有多长,有多深,因为亦廷的后背抵着一面岩石。石头背风,没有多少沙土,血迹干涸得很慢。每次微微收干了些,又有新鲜的血重新把它打湿。
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一直将他视为至亲之人,而他何时负伤我却毫不知情。
那柄长枪横空刺入之时剧痛无比。我怒喝一声,斩了那个刺杀我的叛徒,强迫自己睁着眼,再坚持连败八人,待马匹冲破重围,赶至亦廷身边,我跟着第九个人一起摔入尘土。天地一片漆黑,我昏迷过去。
醒来时,我在他背上,他背着我走。血像杜鹃盛开那样不断渗出来。
大漠一轮白日悬在头顶偏西的地方,光线斜射过来,像在十一月的河水中洗过,又湿又冷。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彷徨的小舟,湿冷的潮水把我推上去,搁浅在亦廷背上。随后,退下去的潮水又毫不留情地把我从他身上往下拽。
我疲惫不堪,徒劳地随波逐流,摇摇欲坠。而他始终坚实地托着我。
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发髻早已不再整齐严谨,一片凌乱,松散的地方总有沙石趁虚而入。
我没有忘记他还不到二十七岁。
我没有忘记看到他那一缕白发的时候,心口被活活剜了一刀的感觉。
让我自己走。我命令他。
我很少命令他,不仅因为我把他当知己。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命令的存在。
亦廷,我自己走。我重复这句话,一次比一次强硬。他置若罔闻。
不知道他背着我走了多久。直到穷途末路,他终于肯放下我,慢慢屈身跪到地上,用手掌托住我的头,让我枕着他的手躺在石砾上。从头到尾,我动弹不得,看来我受的伤比他更重。
还逞什么强,还说什么要自己走。我头一回悲哀得想放声大笑。此刻的我,跟残废有何区别。
亦廷。我张开嘴,艰难地呼唤他的名字。风沙极易入口,我没法大声叫喊。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那双眼睛闭得很紧。亦廷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男人,他只有在特别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大漠的风极为凛冽,脸上的汗水往往没流到头,便已经干了。他显然出过很多汗,因为他的侧脸满是沙尘勾勒出来的细长痕迹。像几道灰白的刀伤。
而他一直没有去擦,只是浑身发抖,仰起的头死死抵住背后的岩石,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
已经无路可逃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震惊地看着他。
锵——
我听到利剑脱鞘的声音。
6楼
【绝路】
不止一人。几柄长剑同时出鞘,剑鞘扎入泥沙的响声钝重而沉闷。
我吃力地看向四周。
这一场埋伏杀了我上千将士,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人也不过留着最后一口气,跟随我和亦廷,一起,把最后那口气慢慢耗尽。
阿戆,豌豆,老痞,獐头,小麻子。一个绰号喊上好几年,很自然就能脱口而出。
獐头,你家中尚有妻儿,去年回乡探亲时儿子不是才刚会走路么。亦廷的神情像被北漠的风掏空了似的。他说得很平静,你降了罢,或许他们有点人性,放你回乡。弟兄们也不会怪你。
獐头愧对妻儿,只盼我儿有朝一日为父报仇!獐头眼圈发红,留意已决。
他转过脸,看向另一个人。阿戆,你是独子,令尊临终前曾含泪嘱托我保你一条性命。
孩儿不孝!养育之恩来生再报!阿戆仰首大喝一声,朝天对亡父之灵磕了三个响头。
亦廷的眼睛又一次紧紧闭起。
诸位,人生来只有一条命,因一时固执,妄断生死,他日九泉之下或许将会后悔莫及。大家听着,我现在闭上眼,惜命之人可以趁机下手,带着尸首投敌邀功。众位弟兄不得怪罪,我和将军也绝无怨言——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正如我心中所想。我闭上眼。
事到如今,我已猜出八九分。
敌军利用奸细伪造情报,将我们诱入陷阱,在谷隘的咽喉之处乱马冲散我和亦廷,欲使叛徒先将杀我于不备,再四面围合,剿灭残兵。这一片乱石岗显然是敌将为我们精心挑选的坟地,只等我俩双双重伤,余下兵卒筋疲力尽,再一招瓮中捉鳖。赶尽杀绝。
对于军人而言,结局只有两种。生,或者死。
若被生擒,免不了受毒刑拷打,活活受辱。倒不如死得痛快。这一点,我们早已心中有数。
我在等某种声音。譬如刀响。可周围只有朔风呼啸,飞沙走石,我始终没能等到。
睁开眼时,眼前的人一个也没有少。
将军,你看见了吗。弟兄们誓死不降,追随你到最后。亦廷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他一直仰着头。我知道,他是不想在低头的时候让眼泪流下来。
我让自己微笑。弟兄们,最后喝一杯吧。
很久没有真正地喝上一口酒了。边关荒凉,惜水如金,军中拮据多时,偶尔沽回几坛好酒也是极奢侈的事,一个人顶多能喝上几口。日子长了,营中渐成惯例,若无酒助兴,大家便会用手抓一把黄土,洒入风中,权当举杯痛饮之意。
亦廷什么也没说,将手没入沙砾,抓起一手尘沙。剩下的人也都默不做声地捧起一坯黄土。
我想伸手去取沙土。亦廷却在这一刻低下头,靠在我耳边,沙哑地说,将军,你动不了,那我手上这杯就当是……我俩同杯共饮。好不好。
有劳。我没有拒绝。
我们一直共患难,同生死,这最后一杯与他同饮,正遂了我的心愿。
亦廷的笑容很安静,他握成拳的手伸过来,在我手上撞了一下。这便算是一个干杯了。
各位,奈何桥上,不见不散。他迎风一洒,黄土瞬间飞扬而去,尘埃落定。
剩下的人也撒开手。
亦廷的眼睛不知道看的是尘土,还是更远的地方。他那样空洞无物的眼神,我从未见过。
能让我多陪他一会吗。他动了动嘴唇。
五个人一齐跪下,深深对他叩了个头,手中长剑已然横在颈上,同声喝道,恕属下先行一步!
风中赫然传来几声闷响。
我双目紧闭,不忍再看。光是那种锐器割破咽喉的声音,就已经让我浑身冷到极点。如果亦廷没有说那句话,我此刻早已咬舌自尽。
这时,亦廷的手慢慢将我的头扶了起来,另一边手搀住我的手臂,双手合拢,把我抱住。
这样陌生的举动让我有些诧异。
亦廷,你是不是还有话对我说。他说要多陪我一会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
我有话对你说。他果然这么回答。
他抬起手,指尖慢慢抚开我额前的乱发,动作一如他的声音那般温柔。他罕有地叫了我的名字。翟时,你可记得那口轱辘井。
【井】
我记得。
大漠边关最缺的就是水。对生活在这里的军队而言,一口井,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那年,我们驻扎在厉城郊外,轱辘井须入城才有,便是最近的一口,也隔着好几里的路。过了秋天,大漠就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旱季,地下泉眼出水稀少,往往会遇上井水干涸。
军中每日都会调派两名士兵入城取水。这本不是我和亦廷份内的事,只不过他偶尔说起孩提时在故乡井边汲水的趣事,我起了兴致,对他笑道,西北与南方不同。不妨试一试厉城的轱辘井。
厉城的井很深。
井中有水时,站在井口,也要探了头进去才能看见一点波光漾动。当井眼完全漆黑下来,前去汲水的人就要往里丢一块石头,假如听不见水声,便是枯了。
每当一口井快要干枯,人们总是赶早,只怕迟了些,也许就打不着最后一桶水了。
那日,我和他四更天便睁了眼。
未及破晓,边关的郊外极为阴寒。乌漆漆的天空只有几颗昏暗的星辰,月牙显得衰弱,病恹恹地挂着。天地一片广袤,我和他并肩而行,各挑了四个木桶。沙石抽打着罩衣的声音十分凶戾。很冷。我们尽量靠近,即便这样,低声说话的时候,几乎要挨到对方脸上才能听清。
井已经将近干涸。
我们摇着轱辘把儿,将桶缓慢地送入井内放平,虽有水声,每次却只能汲上小半桶,因为井眼几乎见底,若放桶的动作重了,还会掺入淤泥。
亦廷是南边人。初来乍到之时,边关越冬的严寒曾叫他冻伤过几回,手上生过疮。
见他站在井边多时,双手一直扣着井轱辘的摇把,冻得发红,我抢下了轱辘把儿,逼他把手掖回怀里暖上一会。他却摇头说,别弄了,这样汲水吃力不讨好。我另想法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亦廷,你下井罢,这样容易些。
井内不必像井外那样顶着寒风,也用不着摇轱辘把儿。这活虽然看着轻松,却不知盛满水的桶子沉得很,成年男子也颇为吃力,更别说待会还得把井里的人也拉上来。
他瞥了我一眼。担心我没力气?没事,我留在上面,你下去。
有时候,太默契也未必是好事。
我不由苦笑一下,只得故意放沉了语气,佯怒地点了点他的胸口。我为主将,你为副将,你该是我的下属。哪有下属居上的道理?——还不给我下去。
他听了这话,忽然说,下属就不能在上面么。
我反问。难道你想在我上面?
不知道为什么,亦廷没再说话。我看见他低下眼睛,微微侧开了脸。晦涩的月光下,那张脸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红。
终究还是他下了井。厉城的井与别处的有些不同,在靠近井底的地方,井壁上的石头特意往外砌出一点,刚好够一个人立足,为的是万一有人失足落井,也好有个搁脚的地方,不至于淹死。井眼十分狭窄。他左右各踏一块石头,弯腰即可汲水。
我在井外碾着石头底下的泥沙,慢慢摇着轱辘。他在井内滤清水中的泥沙,慢慢汲着水。
井深十丈,我们隔着这一段漆黑无光的井身,你一言,我一语。即使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心底却很踏实。
直到一声闷响突然传出井外。
没事。他用两个字抢先一步截住我尚未出口的问话。
撞到哪里了。可惜,我太熟悉他,太了解他。这个男人撒谎的技巧比我还差。刚才那一声,分明是在石块上磕碰的声响。
井底传来一阵潮湿的,腻腻的声音。是淤泥。
我吃了一惊。原以为他只是不慎撞到了井壁,不料他失足落下了井底。大概是水已将尽,越汲越浅,他必须把身子压得更低以便取水,才跌了下去。
糟糕。井底之土岂是硬实的,陷进去该如何是好。我一着急,想也不想便麻利地用井绳一端捆住轱辘旁的木桩,自己也跳了进去。
见我下来,亦廷十分错愕,逼我回头。
我没理会他,径直摸索到了井底凸出的石块,才站稳脚,我便朝着黑暗伸出手。他也在寻找我的手。不知碰到的是哪一根手指,只觉得他的手又湿又冰,我迅速地把那只手握住,很快,另一边手探上他的衣襟,摸到他另一侧的肩膀,艰难地拉他起来。
那时他整个小腿都已经没入了淤泥,额角的地方也撞破了一小块皮。幸好没有大碍。
你不该下来。如果井中有光,我大概可以看见他又皱了眉。
这泥是湿的,只会越陷越深,等你挣扎上来早冻僵了。一边说,我一边去捂他的身子。有点懊恼让他下来,因为井底虽然无风,却有种阴恻恻的寒意,暖和不到哪去。
不过他确实说对了,我不该下来。
井侧的木桩并不结实,承受不住第二次负重,我刚想上井,木头便猝然断裂。所幸我事先已经将今日汲水之事告之其他将士,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能找到这里。
现在该怎么办。亦廷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井身狭小,立足之地极为有限,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连转身都很困难。
大声喊。我回答。
希望路过的人别把我俩当成井底野鬼,来个落井下石。他这个人偶尔也会说些应景的冷笑话。
我哈哈大笑。别人吓走了也无妨,只须喊得我们营里的弟兄听见。
他们怎么会知道井中之人是谁。他又问。
这却容易。我微微一笑,突然朝着井口大喊,何亦廷!你睡觉的时候乱踢被子——
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不示弱。翟时!你最讨厌吃放了的花椒水的醋鱼!
何亦廷!你喝了一盅酒就会脸红!
翟时!你有一次掰腕子输给了牛大胖子!
我俩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互相揭短,尽管井中漆黑不见五指,我却知道他在微笑。这样难得的畅快,在大漠的隆冬好比一碗烧酒。心窝不知不觉暖透了。
不多时,天顶已薄薄透出亮光。然而边关的清晨寒冷入骨三分,这口井地方偏僻,还不见有人经过。
我懒洋洋地继续。何亦廷!你还没讨上媳妇——
毫无徵兆地,他平和的呼吸在一片死寂中消失了,像流畅的曲子乍地抽去一拍。来得很突然。透过朦朦的光,我看到他一对深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很快,他的呼吸再次响起,急促中按捺着几分明显的怒气。
亦廷的身体陡然压了过来。
他的手已不像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军中岁月艰苦,他变得刚劲,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推在井壁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说什么呢。他已经把声音压到最低,但那一声怒吼还是相当凌厉的。
我完全愣了。亦廷很少生气,对我更是如此。这样尖锐的怒意倒是第一次见。也许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扼住我肩膀的手很快便松开了。我肩头的疼痛终于褪去,这才感到背后那面井壁冷得厉害,我下意识向前挪了一步,撞在他怀里,鼻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井口的一线天光投下来微白的晕眩。
我感到他的手从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收了回来,没有放下,只是轻轻按在我的背上。像一个没有完成的拥抱。
我想,他只是在替我拍去沾在衣服上的水滴。
【男人】
他替我拍去发梢上的沙子。
那张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眼神很专注,手指的动作一丝不苟。而亦廷这样习惯于一丝不苟的人,也容许自己这样憔悴,苍白,一身风尘。
这些日子来,边关兵荒马乱,都没有功夫修修边幅。我尽量让自己笑得安然。
行将就木,人反而少了许多杂念,可以花很长时间去端详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他的胡渣。我很想抬起手碰一碰那些刚冒出一点梢头的胡须,可惜我做不到,只能用心地,反复地看着他的脸庞。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脸再往下低一些。我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破了一点,流了血。
最后也没来得及给你修面。亦廷说。
他的手指捋过我的鬓发,擦过脸颊,停在下颌一侧,指腹带着一点力道慢慢摩挲。生了茧子的手指有点粗糙,但是温暖,让我想起那些偶尔闲暇下来的日子,我俩会用一把小刀互相替对方刮脸。
第一次给你修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低声问我。
很久了。
那时我们的军队还没有走得太北。边疆尚无大的动乱,只是偶尔有小支的流寇和劫匪。
营地在大河一侧,傍水而居,除了操练与狩猎,有时候甚至可以抽出时间和附近的牧民一道做羊皮筏子,晚上还可以围着篝火谈笑一番。
时值早春三月,山羊刚刚开始产奶,热心肠的牧民有时会送一桶新鲜的过来。
我留了一些给亦廷。他说他不习惯羊奶的那股子膻味,一再推却,我便笑他,说一个大小伙子怎能为了一丁点膻味就打退堂鼓。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亦廷无奈,硬生生被我灌下一碗。
亦廷,你有胡渣了。放下碗后,我发现羊奶沾在他嘴唇上面的一小块地方,连成一片乳白。
他有点尴尬。
你刚刚跟着我的时候,还一点看不出来。真是光阴似箭,一转眼,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笑道。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亦廷,他还年少,我正轻狂。戎马征途,流年似水,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说成这样,你能比我大多少。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确实大不了你多少。我微微一笑,一掌拍上他的肩胛。但足以让你叫我一声大哥。
亦廷闷声不吭。
从前,他私底下喜欢叫我翟大哥,我不拘称谓,反而觉得这样叫比较亲近。可是渐渐地他却不肯再以兄弟相称,只一板一眼跟着别人称我将军。提起这个,也是因为我想起过往,心中遗憾。
我问亦廷,他是要留着还是刮掉。大漠这样长年风沙肆虐的地方,蓄胡是一桩苦差事。风稍微大些,便惹得一脸沙石,脏得很。他自然选择后者。
取来的短刀只有半尺长短,刃口锋利,用水洗了干净。
握刀的方法要恰当,否则容易划伤脸,另一边手尽量把脸压稳,最好让脸有点儿绷,才好下刀。我一面说,一面用棉布在他嘴唇四周敷了点热水,让他仰着,靠住一块石头,自己跨在他身上,扳住他的下颌,慢慢刮去那点青涩的胡渣。
他一直睁着眼,神色复杂地盯着我。似乎紧张得很。
不会弄伤你的,日后习惯了,就好了。我专心于手头上的动作,没有留意他的眼神。闭上眼罢。
亦廷慢慢把眼闭上,任我摆布。
当我撤开刀,叫他去洗把脸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将军,你可否让我也试一次。
也好。男人总要知道这个的。
用的还是那柄刀,敷的也还是那盆水。我和他换了位置,也靠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他在我身侧跪着,迟迟没有跨上来。见我催促了一声,他仍是低头,把那片已经一尘不染的刀面又慢慢擦了一遍。
你先把眼睛闭上吧。他终于开口,你看着我,我会紧张。
我依言闭眼。不一会儿,他的身子挨了上来,把我鬓旁的发丝拨好之后,一只指节有力的手才轻轻扣住我的下巴,五指微张,空出一块地方,用刀刃极为谨慎地刮着。
他的动作很慢,阳光微暖,三月青草的清香给了我睡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很充分,我乐于接受。半梦半醒之中,他好像在叫我的名字。我大概没有回答他。他喊了几声,接下来便没了声音。
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很快离开。
我下意识睁开眼。亦廷正从我身上退开,跪到一旁,静静清理刀上的胡渣,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大概是他抽开手的时候,手掌不慎碰了我一下。
——别无它意。
我起了身,随口对他说笑一句。日后解甲归田,便是兄弟们偶尔一聚,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怎么没有。他抬眼看我,目光清澈坦直。
我不禁笑他糊涂。乡下不比军营,这儿的人司空见惯,可若叫你的乡里瞧了去,还不得笑话你?
他还是固执地看着我。若我双手残废,你也不肯?
我怔住。
回过神来时,早已顺手给了他一拳。他硬梆梆站着,纹丝不动。
第一句出口的话很严厉。不许乱说。
第二句出口的话很自然。你总还有你的结发妻。
【妻】
而我没有。
在我十岁的那年,我父辈长居的那个山寨接到了一道官令。
因当地嫁女娶媳十分讲究,须重金下聘,才可成婚。那时战乱刚过,乡民贫苦,拿不出像样的嫁妆,也付不起高昂的礼金,有好几年无人筹办亲事。地方官吏唯恐乱世之中民丁不足,荒田短兵,强令男子十五,女子十三以上者必须婚嫁,否则治罪。
我家中一贫如洗,爹娘担心日后有变,急匆匆找来邻舍同样揭不开锅的一户人家,两家商议,为我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数年之后,官府老爷早已换人,那一道官令也渐渐成了废纸。
那户人家做了些小本生意,赚到一点钱,而我的双亲仍旧清贫,对方慢慢瞧我不起,几番冷嘲热讽,爹娘只是苦苦忍耐,盼望对方信守承诺。毕竟没有聘礼,要寻一桩亲事难如登天。
十六岁那年,我偶遇良师,第一次踏入军营重地,从此四方奔波,无暇归家。
军衔固高,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地位。那时,调配边关的将领往往都是官场失势,受人排挤的对象。那门亲事一拖再拖,自我驻守西北,家书中每每催促,我也抽不开身。几年前,爹娘忽然大喜过望地来信告之,说那家的姑娘愿意北上边关,早日完婚。
我毫无准备,只好硬着头皮到附近的一座小城中求购缨绳,敷衍了事。
许嫁之女发上着缨,以示与人结发。唯有为夫者才可解开。
本来,我并不知道边关的小城中会有那样精致的缨绳。店家是个年近八旬的老嬷,做得一手好女红,而小城原以养蚕闻名,贮有上好的丝线。老嬷用磨碎的红蓝花替蚕丝染了色,丝编成股,股结为绳,很是精巧别致。
我问亦廷,这个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
在城内陪我走了一整天,那是他唯一说出的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我买下了那条缨绳。
半个多月过去,没有人到来。来的是一封家书。
那时,暮色四合,我和亦廷正坐在一盆炭火旁边暖手。我借着微弱的火光读那封信,他一声不吭,在我身侧用一根木枝拨弄烧了大半的炭块。他呵气的时候,信笺上的光晕便一跳一跳的,时暗时亮。
我把信放下,顺手搁在火苗上。字迹瞬间烧成灰烬。
亦廷手中的木枝停了下来。怎么了。
没了。我说。
他一直低着的头蓦地抬了起来,似乎有些愕然。我看见他几乎要把一块烧红的木炭拨出炭盆,连忙轻轻扣住他的腕子,往回拉了一把。他的手却是一颤,那木枝应声掉下了地。
我见他懵了,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那家人反悔了,她爹娘已经把她另许了一户人家。我倒落得轻松。
亦廷看了我一会儿,转开眼睛,慢慢将地上的木枝拣起。他什么也没说,不再追问。
很久,只有火星弹出来时细微的破裂声。
我看见一枚火舌翻起来的时候,动手将那段缨绳也丢进火里。没想到亦廷突然起身,竟抬脚一下踹翻了火盆。我大为吃惊,他却三两下踢走了炭块,也不嫌脏,伸手把那缨绳从炭火中找了回来。
可惜。还是有一小截被烧焦了。
亦廷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缨绳,长出一口气,慢慢坐回到僵住的我身边。我没能回过神,他已经动手收拾地上一片狼藉,耐心地将仍然亮着的炭块丢回盆中。
帐内重新明亮起来。
她不要,能不能给我。良久,他忽然这样问。
我一时没能会意,答不上话。
亦廷终于缓缓看住了我的眼睛,低声重复一次,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能不能给我。
你要那个做什么。我问。
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炭火上。因为……我日后,娶媳妇的时候,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