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 by 荷尖角【完结】(3)
我恍然大悟,大笑起来。他见我笑了,脸色反而有些难看,起身去添炭火。我只当他不好意思,没让他走,一边胳膊亲昵地搭上他的肩,拉了过来。成,要是喜欢,你便拿去。哥没什么舍不得的。
翟时。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
我看向他。
亦廷的呼吸让我的侧脸微微发痒。在橘黄色的火光中,他的轮廓都有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看上去,并不真实。看似触手可及,我却总觉得自己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张了一下嘴唇。非常细微的张动,像是说了一句话。
而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有炭火黯淡地烧着。
【何亦廷】
我们没有炭火。唯一暖和的地方是亦廷的胸膛,现在,也渐渐变冷。
白日沉入大漠,一点声息都没有,哑巴似的,死气沉沉,折断了最后几分光线,像坍塌一样,慢慢被一望无垠的沙砾吞没。
白昼即将过去。
阿戆他们已经被风沙埋去了一半,血迹发黑。用来自刎的长剑横七竖八扎在沙子里。完败之兵,折戟沉沙。说得果然不错。
我的身体已经麻痹,没有知觉。时值严冬,一个没有炭火的夜晚足以冻死我们。
亦廷就这样抱着我,一直说话。他流了太多血,脸色灰白,不知神智是否还清醒。他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毫无逻辑,似乎总在回忆一些零碎的,不成章节的片断,然后他会像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地问我记不记得。
他说的事情,我记得大半,剩下的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他也不在乎我会不会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讲。这样或许能够让他暂时忘记疼痛。有时候,他会微笑,低下头来安详地看着我。
亦廷瘦了很多。
刚来边关的时候,他有些水土不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咽下食物,吃什么吐什么。北地饮食偏咸,喜好生冷,牛羊的肉有时还沾着血丝便端来吃了。他知道军中伙食来之不易,不舍得浪费,很多时候让给别人,自己一日只吃一两餐,几年下来,落下了胃疼的病根。
我不想让他饿着,每次就生一小堆柴火,把他那份肉食彻底烤熟,还把盐巴重的东西浸在水里泡一会儿,去掉一半咸味再给他吃,我则喝掉剩下的盐水。亦廷知道后,还发了好几天的脾气。
他现在已经习惯这里的水土,也能吃一点咸腥的东西了。
很多次,我夜里巡视营帐的时候,对着他疲倦的睡脸,一看便是一整晚。想起这个男人跟随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慢慢变得坚韧,变得强悍,我却感到后悔。
何亦廷。
你后不后悔。
我在心底这样问他。那个开满杜鹃的南方山村本该留住他一辈子。那里没有荒漠,没有风沙,没有吃不上水的煎熬。他可以种几亩地,养上一头耕牛,平平安安岁岁年年。
他动了一下胳膊,把我的身子重新往上拖了一下,几乎是完全拥在怀里。这最后一刻,他的任何举动在我看来都是如此自然,即使这样紧致的拥抱从来不曾有过,令人眩晕的窒息中,我听到他微弱的呼吸。
我差一点产生错觉。觉得我们只是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卑微地取暖,醒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一轮白日从东方冉冉而起。
我悲哀地笑起来。
亦廷已经沉默了很久,他想说的话,大概说尽了罢。我们也该走到头了。
他的脸色很差,体温越来越低,却还在哆嗦着用手慢慢替我理好衣襟,用解下的胄衣把我裹起来,不叫风吹着。做好这些之后,他捂住嘴,开始剧烈咳嗽。我看到他放下来的手掌心上有零零星星的血迹。
亦廷,咱们走吧。我见他咳得厉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心如刀绞。
他的目光已经有点散,似乎低头看了我好久,才好不容易找到我的脸,沾满血腥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我脸上摸索。他也许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感到自己在哽咽。你已经说了一天了,够了。咱们走吧。
他又咳嗽了两下,连血都是干涩的,浓得可怕,沾在他唇角破损的地方。风沙愈来愈狠,他像一支折断的柴梗似的,晃了一下,失去平衡,我们沉甸甸地倒在沙砾之中。
但是他仍然固执,硬生生撑起一边手臂,一再重复。我还没有说完。最想说的,还没有……没有说过。
看着他失控的模样,我比任何人都难过。亦廷,你想说什么。
这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了,似乎迷惘,又似乎悲伤。他呆呆地凝视我的脸。良久,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翟时。
我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答他。
翟时。
我在。
翟时……
我还没有应声,他的眼泪已蓦地碎在我的脸上。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整个人急遽发抖,泪水沾着灰尘,疯狂地从他眼中掉落。狼狈不堪。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失声痛哭。
翟时。亦廷缓缓张开嘴唇,一颗泪珠从他睫毛底下绝望地渗了出来。他声音低哑。翟时。我的心,只给过你一个。
我的眼前蓦然一片空白。
那滴泪水掉下来,像一只锥子,猝不及防,贯穿我不堪一击的心口。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荒唐。我发现自己浑身打颤。
何亦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的声音微不可闻。
翟时,翟时。他闭紧双眼,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泪流满面,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喜欢?
喜欢。
我感到心口发疼。疼得厉害。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很深的地方烧了起来。
那一夜的炭火也是这样隐晦不明地烧着。
他的侧脸转了过来,漆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我。火星徐徐而动,忽明忽暗。昏黄的军帐中,他近在咫尺的身体结实而温暖。他微微张了一下嘴唇,说出一句我没有听清的话。
而那句话,此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喜欢你。
亦廷低声抽噎,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话不成声。他曾经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如今却比任何人都要脆弱。千军万马杀不死他,而我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足够了。
我又怎么舍得。
看着他的眼泪,我忽然有了一个悲哀的念头。
如果,我伸出手去拥抱他,对他说一句同样的话,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想再多说几遍,是不是还得等到下辈子。
下辈子,我不认识他,他不记得我。那怎么办。
我突然非常害怕。
一直没有知觉的手脚这时候动荡起来,我很想伸手,不惜一切,伸出手抱住他。四肢上锁住的闸门终于露出一线缝隙,我整个人震了一下,僵硬的感觉突然撤了干净,身体一轻,一下子挣扎起来。我张开手臂去拥抱眼前的男人,仰起头,轻轻亲上他的嘴唇。
那瞬间,没有任何触觉。
怎么可能……他明明在我眼前。我明明在他怀里。
晴天霹雳。
我赫然睁开眼,看到自己毫无重量的肢体从亦廷身上浑浑噩噩地穿了过去。我没有抱住他,没有吻到他。张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隔着手心,看到下面流逝的泥沙。
心口是空的。因为我的心不在这里。
我怔怔地,慢慢地回过头。
亦廷就在我的脚下,双膝跪着。他渗满血渍的背因为哭泣而轻轻痉挛。他失魂落魄地低着脸,一心一意在用手指慢慢拨开眼前那张脸上散乱的头发。一张苍白的脸。我的脸。这个动作结束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已经冰冷的嘴唇上。
我喜欢你。他麻木地重复着,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回应。
【结发】
为什么他总是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
因为他根本听不到。
为什么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因为我已经死了。
记忆开始回来。那柄长枪刺中了我的胸口,离心脏不过短短三寸。我在马上颠簸,天昏地暗,眼前的景致像被什么人撕成细小的一块块,我怎么也看不清。一切渐入漆黑。在第八个人咽气的时候,我一直堵在喉头的鲜血终于溢出嘴角,滴滴答答滚了下来。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乱兵之中,我看见了亦廷。他的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敌军,正策马驰骋,把他逼向断崖。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砍在剑下,为他辟出一条突围的道路。然后,我从马上摔到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刀的反光在明晃晃的白日底下格外刺眼,一点温度都没有,连刺入肉体时那一个沉闷的响声都是冷冰冰的。
血溅湿了我的胸口。
亦廷撕心裂肺地吼着我的名字。我已经看不到他在哪里,只能把手慢慢伸向他声音传来的地方,手臂上接二连三有极痛的感觉袭来。我仍在坚持,直到他的手抓住了我。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一直以为,我还会再醒过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不需要等到下辈子。
亦廷。我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叫了他一声。我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听不见。
他的神情已经溃散得不成样子,目中无神,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的脸。他看了一会儿,开始微笑,眼泪却愈流愈快。他伏在我身上,彼此抵着对方额头,用那两片干裂的唇悲切地吻我。眉毛,眼睛,鼻尖,脸颊,还有不再温暖的嘴唇。
在一个吻结束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低声喊我的名字,用疼惜的动作,抚摸我的眉发。接着,又是一个狂热而野蛮的吻。
翟时,睁开眼看看我。他像一个疯掉的人,用微弱的声音乞求我,看我一眼……跟我说句话……
我一直看着你,一直在和你说话。我痴痴回答,伸手去碰他的后背。手指在他的轮廓那里陷了下去。什么也碰不到。
我这样折辱你,你怎么还不醒来,还不揍我。他咬牙切齿,浑身抖得厉害,发狠地去抓我的头发,像一头野兽,暴戾地咬着我的嘴唇。很快,我看见他的血咳在我脸上。
何亦廷。我在他耳边说,我不会揍你。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听不到。
黑色已经完全压了下来。月牙微红。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种阴冷的嗥叫在朝这里逼近。
是狼。
那些人收尸的时候,便会放狼。无论人是死了,还是活着,破晓的时候只会剩下被啃得血肉模糊的尸骨。听那嗥声,它们显然已经饿了。
亦廷慢慢支起身子。他回过头,目光冷淡地看着山坳的那一头。
翟时,别担心。他温柔地对我说。我不会让那些畜生碰到你,除非他们先把我吃干净。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探入了衣襟,摸出一条隐蔽得很好的挂链。那是一段缨绳。绳上系着一个桃核木坠,样式已经陈旧,没有熏香,花纹并不好看。
他把它从颈子上扯断。
他解开我的发髻,然后动手把自己的发髻也拆下来。把沙砾拍净之后,头发的色泽仍然乌黑漆亮,像春蚕的丝线一样柔软。两束头发相绕相缠,一定能打一个非常漂亮的结。
无论生,老,病,死,结不断,情不绝。
他用缨绳将结系上。那是一个死结。桃核木坠让我想起那年桐镇微白的阳光,平安静好。
翟时。亦廷用他整个身体覆盖着我,在我耳边微笑。在我见到你之前,不许喝下那碗孟婆汤——
我当然不会喝。
十里忘川,九重黄泉。
三生有幸,一世相随。
何亦廷。
下辈子的结,你可不可以让我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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