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计划着遗书。不写给路德,他不配。可是怎么对父母下笔呢?几天前通电话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高兴:独生子工作顺利。突然的打击到来,他们怎么办?他们的晚年将是多么凄凉?高悦枯萎的泪水忽然又流了出来,这次是为年迈的父母。他跪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把额头贴着冰冷的草地。他躺下,看着广大、神秘、高远的星空,对自己轻声说:“高悦,这样不可以,他们会伤心死”。
高悦坐回书桌前,在计算机里列出自己的想法,计划下一步。他喜欢作计划,虽然从来没有用。他想:自己大概得了抑郁症。抑郁症是内分泌系统产生的某种化学品使情感消沉的生理反应,不是理智的。就像拉肚子,是需要治疗的一种病,不需要自己硬抗。
第一、要去看医生,用心理治疗、药物治疗。第二、努力工作。新的工作很有意思,从中可以得到无上的乐趣,路德说得对,寂寞可能成就事业。第三、多想想老去的父母。第四、养狗、养猫……
他接着想:第五、如果合适,还是要找适当的伴侣,再怎么说也比猫啊狗啊强。说白了,不就是加强版的室友吗?
他回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期。作为一个独生子女,有一对严格要求的父母,本应最开放的年代被孤零零和书本关在家里。他怕死了一个人的日子。高悦小时候,如果有朋友稍微对他好一点,他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所有来分享。当高级巧克力还是奢侈品的时候,有一次,小学时,高悦偶尔得到一大块,忍着不吃,请小朋友来家里吃,然后眼巴巴希望朋友多留一会。可是小时候的高悦傻呼呼,不会察言观色、不会花言巧语、不会诗乐棋画、甚至不会游戏。而他那个朋友是非常机巧的小孩,吃完巧克力就走。高悦使劲回忆:当初自己伤心了吗?好象有点,好象没有,忘了。遗忘,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后来高悦慢慢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甜言蜜语,但是本性不能永远掩盖。他想:自己的性格从小就这么弱,这样的性格,难怪最后这么惨。如果时间倒流,高悦会坚强得多,直面内心的软弱,早早发现路德的问题、帮助他一起解决。以他的聪明,处心积虑盘算事情,希望很大。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他迷茫万分,想:任何其他问题,比如如何和人打交道、如何作人、作学问,都有书本知识可以学习。对于感情问题,尤其是同志的感情问题,前人有没有经历过类似难题?有没有书籍经验可以借鉴?
——国外篇·完——
大结局
158、山重水复
时间荏苒,高悦和路德分手后独自生活。工作数年,成绩不错、和同事关系融洽,被破格提升。同事祝贺他:“恭喜”。成年的高悦性格大变,沉默寡言、点头而已。
走在熟悉的校园里,高悦感觉象做梦:第一批学生已经毕业,有的当助理教授开始带学生。按中国的说法,他是当师祖的人。不知不觉,青春全部过去。
高悦回到办公室,跟秘书交待一些琐事,又和上门来问问题的学生说了一阵话。高悦对学生总是很和蔼,来者不拒,不但回答他们的学术问题,对一些出色的学生还尽量给他们事业发展的忠告和帮助。他看帮自己管理实验室的杰西卡等在外边,知道只是些报销登记之类的小事,说:“你下午再来可不可以?我现在没时间”。他坐下,想把一个报告写完。习惯性地查一下电子邮件。其中几封来自学校的泛同性恋中心。高悦以左翼自由主义分子的身分在泛同中心当导师,数年来颇组织了一些社会活动。
高悦删了些垃圾,忽然看到一封信。送信人的名字是路德维西。高悦停了一秒,点开信件。信里说:悦,你好吗?我要订婚了,你来参加,当我的伴郎。高悦微笑起来:真有意思。
路德的订婚典礼不象想象那样盛大。他的家庭成员都来了。高悦见到了路德那个号称枪法很好的父亲,一个矮小秃头的瘦老头。路德光兄弟姐妹的家庭成员就几十人,加上赶来的堂兄弟姐妹,以及女方亲友,人着实不少。
路德更成熟了。和以前一样温文尔雅,礼貌周当。高悦和他握手。他热情地介绍:“悦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来太好了”。高悦微笑着回礼,说:“你的订婚典礼,我当然要来”。他仔细、好奇地看着新娘,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孩,一开口很重的美国南方口音,白皙、苗条、开朗,一定会给路德生几个漂亮的儿女。
高悦送上礼物,新娘当场打开,立刻惊呼:“天啊,太美了”。一只珠光宝气的豪华手镯,如水流动,在新娘美丽的纤手上刺眼地闪耀。高悦微微点头,眼睛看着路德,说:“你喜欢太好了”。路德面无表情。
人来人往,高悦和路德见一下面就分开。除了路德,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无意认识,独自在典礼周围游荡。自助午宴开始,高悦注意到有很多中国菜,而在场只有他一个亚洲人。西餐菜里有好几样旁边专门放了卡片,标明不含奶酪,是路德的笔迹,高悦再熟悉不过。
高悦远远向路德看去,路德很忙,团团转,但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看过来,跟高悦目光相对。路德排开人群走过来,说:“你到侧房等我一下,我有话说”。
路德进来,关上门,典礼的喧嚣被关在外面,室内一片安静。路德问:“你最近怎么样”?他的眼神永远那么诚恳,笑容亲切。高悦想:这是怎么练习的呢?
高悦礼貌地、作为一个老同学本分地回答:“还好。没有你厉害。我看到你的工作上了新闻,很多人在关注你的工作”。路德点头:“谢谢”。高悦继续说:“你象新星一样升起,没什么能阻挡你向你的目标迈进,祝贺你”。
路德说:“你也不赖,我知道你升职了”。高悦惊讶道:“你知道”?又说:“很惭愧,比起你的成就不值一提”。他停了停,说:“说起来,谢谢你当年对我的鼓励和推动”。
路德看着高悦,微微摇头,柔和地说:“不用谢。我对你并不好,你知道,我也知道”。
高悦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在咯吱咯吱地破碎,似乎是万年冰山在崩溃。他努力保持平静。
路德接着说:“一起出去走走,好吗”?高悦迟疑地问:“可是外面的典礼”……路德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么重要”。
两人走在林荫路上。林荫路曲曲折折,通向海边。海浪如白色的长线,前赴后继打碎在石头的海岸线上。
路德打破沉默:“你这几年写的每一篇论文,我都读了”。高悦扭头看他:“你根本不是我这个专业的,看得懂吗”?路德摇头:“看不懂。但是有时夜里睡不着,看着你的文字,有你名字的文章,我觉得很温暖”。他说:“我能看出你在进步,飞快地进步,一开始文笔、论述很幼稚,但是现在非常老辣”。这些论文是高悦几年来全部的心血结晶,他笑道:“我一开始还犯语法错误呢。没想到有你这么一个认真的读者。幸好都是用心写的,否则我现在要紧张了”。路德道:“没有‘蠢货、吸盘’(sucker)的错误”。两人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