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佣人上下,皆吃了一惊:这长衫是蚌白的底,缎的面,勾的一圈薄金边儿,浮的瑞云暗纹,团团地飘到背后,拥的是一轮银盘满月。
莲声面上惊惧,再三地问来凤祥的跑腿伙计:“是杨府要的么?”
伙计不耐烦,冲着管家:“哎,老陶!你自个儿定的,我还得回去,走了!”
老陶送走伙计,拍拍莲声的僵硬肩臂:“去谢谢少爷,不要高兴得没了规矩。”
胡莲声扭过脖子,吓得不轻:“陶师父,少爷叫你定的么?这、我……”
老陶叹了口气,将他的宽肩阔背一推:“不要问了,背后的大圆盘子,改了三四道,能不是么!上楼去罢。”
胡莲声捧着这件白衫子,一步一拖,战战兢兢地去了楼上。杨少廷在书房练字,见了胡莲声,将他手里的衣服一打量,本来是要高兴的,可又瞧胡莲声脸上红白不接,眉头不畅:“干什么?你不喜欢?”
胡莲声一脸的哭相:“少爷,这、这不是我能穿的……”
杨少廷将自个儿临的字纸抬起来看,不接茬:“数你屁事儿多,快去换了!”
胡莲声不肯动。杨少廷将纸一揉,一扭脸,手高高地抬着,恐吓道:“去!不去揍你!”
胡莲声吓得一哆嗦,生怕杨少廷久违地要破戒,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罢转身出门,真要换了。
杨少廷没见着他换成什么样儿,先听见了楼下的叫喊。
他想今日爹娘不在府上,吵吵闹闹也没规矩,正气凛然地将门拍开:“吵什么!再嚷嚷都给我去……”
他一敲木头栏杆,俯身向楼下施令,却见七八个佣人围作一圈儿,中间团团围住的,是一个白的轮廓,与四周背景抽离开来,仿佛是独自贴了光。
胡莲声听见杨少廷的声音,抬头一望,满面通红的:“少爷,我、我……”
杨少廷的声音喊到半截卡了壳,嘴巴却还微微地张着,眉毛一边儿高地挑起来,眼珠子却不灵敏,十足的痴相。
陶管家觉得这表情实在可乐,没有忍住:“少爷,尺码倒准,莲声穿得正好。”
杨少廷被他一喊,惊醒过来,立刻正了颜色,将话说完了:“——都去干活!”几个佣人一听,掩着嘴纷纷离去,只留胡莲声呆呆地伫立原地,仰着脖子:“少爷……”
杨少廷深吸一气,成了一脸的狰狞:“你给我上来!”
胡莲声一听,立刻急着上楼,这长衫下摆于是贴着他的腿,扑扑楞楞地就折了许多银线反光,使得这楼梯被他踏得有些流光溢彩的意味了。
胡莲声动作敏捷,上得楼来,微微地出了汗。他本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半截止了住。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脸上愈发地赧得通红,只好将白衫子轻轻地一掸:“少爷,你看,我是做粗活的啊……”
杨少廷看着他,一颗心活蹦乱跳,脑子里异想天开,思索道:
原来月亮是这么走路的么?
杨少廷扬起了下巴:“给我转过去看看。”
胡莲声乖乖地一转身,露出背后绣的蟾宫,云气蜿蜒的,在脖颈下,似有清辉。
杨少廷顺着云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下看,末了使坏,在胡莲声腰窝上一捏:“喂,胡莲声,屁股真够宽的,足比我宽了一寸多!”
这个评论实在是莫名其妙,胡莲声垂着脑袋,悄悄地辩解:“少爷,我天生的呀……”
杨少廷在背后望着他,发觉胡莲声十八岁,到底比自己成熟个一点儿,其轮廓是相当可以细看的。谁知胡莲声这时候突然记起来,一扬头:“坏了,少爷,烧着水呢,我得去——”
杨少廷觉得胡莲声这时候婆婆妈妈,实在烦得很,使劲儿将他的后背一拍:“去什么去!自然有人去!”他将胡莲声调转个个儿:“书房里呆着,去给我念报纸!”
胡莲声期期艾艾的,最终不敢不听话:进了书房,拿起报纸,老老实实、字正腔圆地念。
可惜杨少廷一个字儿也难听进去。
这身衣裳将杨少廷的脑袋搅出了一团乱麻。
他此刻望着胡莲声的侧脸,暗流涌动,自顾自地转起了圜。
他的脑子里浮起一些道听途说、支离破碎的陈年旧事:
要是没有一场天灾,胡莲声原本就该是个如此风光的少爷的。
胡莲声凭借这件白净衣服,结结实实地休息了一阵子。杨少廷不觉得有何不妥,胡莲声却是浑身的不痛快:勤劳如胡莲声,力气没有地方使,实在是让他难受的。
好在是日下午,杨少廷终于接了个电话。
这电话打得不久,然而挂了电话,杨少廷仿佛是为难起来,犹豫了许久,才收拾出了门。他拿着帽子,回头吩咐胡莲声:“我有些事情,你在家里,不必跟着我了。”
杨少廷独自出门,是很少见的。
胡莲声不敢多问:“少爷几时回来?”
杨少廷想了想,模棱两可:“再说——兴许晚一些。”
胡莲声答应了一句,眼见着他出了门,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去了厨房,拿起罩裙,麻利地一围,愉快地微笑了:“徐妈妈,我帮你把菜洗了罢!”
杨少廷这通电话,是来自一名酒肉好友,小名唤孟五。孟五虽有些才干,然而人如其名,不三不四。好在孟家枝繁叶茂,孟五是年十九,相貌堂堂,使得这个不三不四有了风流倜傥的意味。
孟五一通电话打来,说是要与杨少廷商谈未竟的合同,然而这个会见地点是格外特别的: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