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袍子缎面滑爽,冰冰凉凉,上头一股新鲜菜味儿。
杨少廷很不耐烦:“胡莲声,你就这么喜欢找事做,你闻闻你这个味儿,你……”
然而他没说完,戛然而止,不讲了。不讲是不讲,他也不起来。杨少廷调整了位置,枕在胡莲声的大腿中央,这地方既不硬也不软,十分趁他的脑袋。
胡莲声有些不好意思:“少爷,味道不好,还是起来——你饿不饿?”
杨少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不饿。”又拿脑袋左右蹭了蹭。
两厢无言,胡莲声的腿将麻未麻,杨少廷终于开了口:“李宗岱的爹养了个小,你知不知道?”
胡莲声一愣,垂下了眼睛,声音慢慢的:“知道。”
这个回答让杨少廷十分诧异,微微地仰起头来:“你知道?”
“李少爷,李少爷带我去见过他的。他、他很好,唱得也很好。跟我说了许多的话……”
杨少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只听了前半句:“他带你去的?什么时候,去了多久?我怎么不晓得,你瞒着我?”
胡莲声呆呆地:“啊?”
杨少廷一拧他的脸颊:“讲!什么时候?”
胡莲声捂着脸:“是、是去年李夫人生辰,少爷不在,李少爷就喊我去……”
杨少廷狐疑半晌,末了站起身,绕着客厅打转:“他自个儿妈的生辰——关你个屁事!他个王八蛋,欠揍!”他横过眼睛,情急之下,想什么说什么了:“胡莲声,他有什么好,怎么他要你去,你就去了?”
胡莲声吓得缩了脖子,赶紧解释清楚:“我说了,我说了少爷不让,但是李少爷去和夫人讲了,就、就……”
“他要你去做什么?要你给他唱歌?”杨少廷将挡路的矮凳儿一踢,三两步走到胡莲声跟前:“他有什么毛病?——你就那么爱给他唱歌?”
胡莲声吓得背绷直了:“少爷,没有的,没有的!他让我学那个、那个先生唱,我学不像,就作罢了。”
杨少廷搞不懂这些个人见天儿地逮人唱歌,究竟是什么柔肠难解,故而挽起袖子,来回地越转越快:贼不偷,只一天到晚惦记,是够膈应人了!
胡莲声眼见危急,赶紧去拉他的衣裳摆,紧紧地拽住了:“少爷,别生气,我不去了,你不要生气呀!”
杨少廷的气发到半途,脸上血气上涌,正欲蓬勃而出,胡莲声这么一拉,杨少廷的脚一停,心里一紧,一口气没呼出肺来。
胡莲声看他脸都气红了,担惊受怕:杨少廷要是发了脾气,遭灾受难还能有谁?他见杨少廷是不动了,于是急中生智,一把将杨少廷的拳头拉了过来,福至心灵地抻开了,摸着他的手心:“少爷,别、别气了,我去给你倒茶,你等一等。”说罢放了杨少廷的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了。
杨少廷尚保持将手伸出的姿态,五个手指微微地蜷着。
他盯着手心儿,刚才胡莲声莫名其妙,将他的手一点一点儿地掰开了。
这一出效果拔群,使得他咽了口唾沫,一时将李宗岱是王八蛋的结论忘怀了。
杨少廷刚刚涌起的血此刻仿佛是凝在了脸上。他将手收了回来,做空地一捏,顿时一口气提上心头来,顷刻成了振翅飞鸟,嘁嘁喳喳,欢欣雀跃,锲而不舍,在他胸膛里来回地撞。
待到胡莲声端着一碟芝麻团回来,这鸟也撞得差不多了,杨少廷又坐了回去,抱着手臂,翘起个二郎腿:“真是慢!”
这芝麻团是胡莲声用心捏的,皮儿薄,灰白剔透的,点了个红点,里头的沙馅儿要往外溢出来。
杨少廷拿了一个塞进嘴里,眉头都给嚼了开:胡莲声做的这些个小点心,是长久以来为杨少廷量身定做,很讨他欢喜的。
吃人嘴短,尤其杨少廷一个接一个地不住嘴,火也给吃没了:“被人养着,迟早得出去要饭,有什么意思?李宗岱跟他爹一个德行,保不齐哪一天——你听见没有?”
胡莲声没开口,眼睛定定的,拿个手帕,伸到杨少廷的嘴边,一揩他挂着的芝麻馅儿:“听见了,少爷,李少爷跟他爹……”
杨少廷一愣,脸上揩过的地方顺着发了红。他小时候没少被胡莲声擦过嘴,有时候嘴边儿剩个饭粒,胡莲声心疼东西,要自个儿吃了的。
胡莲声见他脸上发僵,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也愣了:“少爷,我、我顺手……”
两厢无言,杨少廷与他大眼瞪着小眼,末了将眉心拧成三刀,也不吃东西了。
他起身上楼,好似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脸红了:“胡莲声,下次你要拿手帕,先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十三、燕回巢
九月下半,适逢杨少廷之生辰。三祥城原本秋风劲起,景象萧瑟,却因杨少爷的这一门喜事而繁忙起来。
杨夫人乐于忙碌交际事宜,杨老爷随之分发请帖,遍邀三祥城,亦是热火朝天。
杨少廷自己不甚在意,早上胡莲声匆忙地来喊,他不答不应,依旧是在床上发他的懒筋。
胡莲声喊了三道,火上眉梢,搬来他的衣物:“少爷,起来呀,夫人催着了!”
杨少廷抻开了手臂,躺成个大字:“烦人啊!”
胡莲声拿了热毛巾:“烦不得,少爷,今天来的人多,要穿得好一些……”
杨少廷滚起身,将胡莲声上下一打量,答非所问:“胡莲声,你穿那件白的。”
胡莲声忙不迭点头:“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