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能说心靠近了,但的而且确是——这才渐渐开始了解起这个人。
“翅膀是我的。”顾云秀一筷子就把铜煲里炖得烂熟的鸡翅夹走,紧接着又翻找起第二个来,“翅膀,翅膀呢?”
看着这一幕的施玉声哑然失笑道:“鸡腿不是更好?非要吃肉少的翅膀。”
“你管我。”顾云秀手上筷子一顿,笑眯眯答道,“吃了翅膀就能飞。”
“这是谁说的?你编的我可不信。”
出乎意料,坐在对面的女人竟未反唇相讥,只略一沉吟,道:“是我爸。”
“顾前辈倒是有趣,难怪能教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儿。”一句与众不同,当然是加了重音的,但那个鸡翅膀也终究被夹到顾云秀碗里了。
铜煲底下的炭炉烧得红红火火,温度便悄然将脸庞烘得发亮起来,若不是沁开了细汗,微暗的暮色下倒似抹过胭脂一般。施玉声拂了一下头发,抽出一张纸巾递过。顾云秀懒懒地接了,却不擦额头的汗珠,在沾着汤汁的唇边拭了一拭。秋波流转间,对面的人早已移开视线。
这藏在深巷中的鸡煲味道果然不错,吃了该有一个多小时,巷内排队等候的食客渐显挤迫,数不清多少个。当老板娘面色不虞地朝她们走来时,顾云秀擦擦嘴,率先举起手:“麻烦,结账。”
她愉快地付了钱,站起身来,摸摸填满的肚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既然都到了恩宁路,我听说附近是不是在修一个粤剧博物馆?开放没有?”
施玉声迟疑少许,说:“修是在修,可最早到六月才开放,现在没什么能看的……”
她刚想说不如去旁边的荔湾湖公园走走,顾云秀就笑起来:“我之前看过照片啦,园子挺大的,能进去逛逛吗?”
有什么不能,反正用不着门票。
出了巷子,向右走几十米,就是那尚未葺成的粤博园。亭台楼阁都在,柔顺的小河湾从中宛转拐去;此时夕照已褪,华灯初上,河水漫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南墙根下绕出一片旧砖砌成的灰色院落。盎然的古意与新涂的红漆一对照,颇觉不伦不类,却正合了戏曲那颗“做旧”的心。石板路两侧栽着几丛竹子,夜中颜色并不分明,只落得个叶影飘摇。
“唉,还是广州好,政府拨这么多钱保护粤剧。”
“香港也有支持吧?”
“很少,今时不同往日喽,连新光戏院都差点要拆,放在二十年前哪能想象呢。”顾云秀伸手拉一拉旁边的竹叶,“这竹子原来是真的。”
背后都有些时代变迁之叹,话头不知不觉又引到那即将在新光重排的《柳寄尘》上去。
“照我预测,应该会卖得不错。祖师爷和莫慈真的故事,爱看的人还是多。”
柳寄尘重疾缠身仍坚持上台唱曲,最后于一次演出中,唱到“只有夜来秋雨送梨花”一句时,猝然委地,自此香消玉殒。其亦师亦友的词人莫慈真终身未娶,传为世间一段可叹之事。
“确实很美。”施玉声想起那段风雨中的民国传奇,“或许我也会像祖师爷或其他前辈一样,唱绝在戏台上下。”
身边一阵寂默,好半天,她才听到顾云秀的回应。
“师姐呀。”
那人低唤了一声,却再无声息。四下里的气氛便被夜风吹冷了。
施玉声偏了偏头,自己真是读不懂这位小师妹的心。刚才她的话是说得不好,太也凄清,可顾云秀的反应更是无法捉摸。她想逗一逗顾云秀,就出声道:“以前你让我唱过曲,现在我也想听你唱一首呢。”
“啊,我要你唱过吗?”这演技家瞬间卸下刚才那不明所以的神态,又装得无辜起来。
“听过了赖账,这算什么。”
“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以前了。”这话倒没说错,施玉声记得当时是在白云山的摩星岭,唱的一段《王昭君》,飞雪汹汹点破苍空,唱得深宵露冻,“哎,你到底唱是不唱?”
“唱唱唱,师姐交代,哪敢不唱。”顾云秀向周遭望一眼,拉着施玉声坐在桥边一块大石头上。她的脸庞疏疏掩入水畔柳影,却任由身旁地灯的光华洒了一满裙;轻软的裙裾悠悠落下,荡得娇媚如昔。
施玉声穿的是浅色裙子,便先在石头表面铺上几张纸巾,一边听对方开了口。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站在石前的人刹那间动弹不得,竟是惊了,木立于当场,心间耳边回绕着同样的辞曲:“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啊……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限呀,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
她心中还待往下接,未料耳边曲律驟转,声遽激烈,已从长句滚花变作了昭君怨:“知心眷,痴心念,自怨无计补情天,情天,情天;三生证,三生愿,莫弃绝世此婵娟,婵娟,婵娟……依稀记起,记起前缘……”
真令我愁复怨,凄复怨。施玉声抬眼去看坐在石上的顾云秀,只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石边垂落的裙摆动了动,仿佛将要一抽而去,隐入暗夜飘动的罗帷中。
这不是尘腔的曲子,是柳仙腔的《再折长亭柳》。施玉声当然知道,她唱过,不止几次。她听得更多,大概有好几百次;这些都与顾云秀无关。
她与任宁辉提出离婚时,刚好有台晚会邀请她演出这首曲;她当时身着盛装,在台上浑浑噩噩地唱了个混沌。回家后,她听的也是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一遍一遍。
如果顾云秀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会在心里叹一句真是孽缘。
她听得久了,胸中不适,仍发不了声,此时身旁突然悄寂。风在桥那边裹着微微耸动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