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隆隆。
在隆隆水声里,猛地被浮力拖拽着上升。起初似乎还可以抓到水流,而后越来越快。光团坠落,刺眼的亮化作剑雨,剖碎骨肉。肺被膨胀的空气撑起,撕裂的痛合着血腥气一瞬间弥漫全身。
樊云愕然惊醒。
一周后樊云转到普通病房,恢复饮食,渐渐有了力气。护士带着警察进到病房。樊云垂着眼靠坐着,左臂吊起在肩膀上。右手搭在桌子上,玩着一枚硬币。一片素白里,樊云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看起来虚弱不堪。
“很久不见。”
唐予歆一身警装,扎着马尾。飒爽身姿落在樊云眼前。
樊云稍显诧异。
唐予歆等着护士出去,甜甜道,“好棒的手法。我一直练不会这个。”
樊云收了手,食指按着,硬币立在桌面上来回滚动。右臂的袖管被撩起,露出斑驳的臂弯。留置针用胶布贴在小臂上。
唐予歆自己摆好椅子,坐在病床侧边。床头柜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在进来的路上,护士说樊云拒不见人,东西也不收。唐予歆多亏了身上这层警服。
唐予歆说知道已经有同事来问过失踪期间的事,樊云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但她来不为这个。“晏君,你带她来的。她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樊云盯着硬币的目光飘在唐予歆脸上,又倏忽飘去。
“只是我们私下聊。没有录音。”唐予歆说着夸张地抬了抬手,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包寿百年。
樊云愣了一刻,“在这里?”
“没关系。我和护士打过招呼。”
樊云犹豫着,抽出一支。眼前一闪,银色的防风打火机被唐予歆利落地敲出火焰。
樊云眯眼看着,没有动。唐予歆把火机放在她手里。
把弄着,打火机上的刻字很少见,是送给晏君的那一支。
樊云含住烟,点燃了。意味不清的目光终于对上唐予歆。
烟丝燃烧的气味,盖过病房原有的气味。樊云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浮现青紫的血管,裹着病弱的气息。
告密者,却半途而废;受害者,但又浸淫其中。这样的人,可能无辜吗?
“知道你不信警察,我理解。不过程队把你交给顾犀,是有原因的。”
唐予歆语速很慢。樊云只是看着她,没有表情。
樊云听着唐予歆讲,如何从一个月前开始在郁安成饮食里掺入毒品,剂量逐渐加大。到8号,又是如何同江于流合谋引郁安成毒驾。郁安成死后不久,江于流被查出来,继而樊云顶罪,被郁家以升职为饵,换程峰交樊云到顾犀手里。
“程队跟了你们这么久,明显已经抓不到证据。赔上十几年,升职无望。换做是其他人,早就甘心冒险。”
唐予歆的表情十足冷酷。
程峰已经忍过这么多年。到最后,晚节不要了。樊云没想到。更想不到的,原来唐予歆精乖外表下藏着这样的阴毒。
唐予歆要做也就罢了,江于流专门设计在那一夜,算准了樊云替罪。
“她很喜欢你。你不该利用她犯罪。”
“她?江于流?”唐予歆望着樊云,静了一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渐渐勾起嘴角。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关心她?你有什么资格?!她没有为你杀过人?”
“我会将心比心。”
在吴振明开枪的那一天,她们大约都杀了人。但她不能替江于流莫名其妙地认罪。
樊云的目光诚恳。不是愤怒,反而怜悯,一瞬间更复杂的情感击中唐予歆。
唐予歆渐渐收了笑。
樊云把打火机在桌面上推回给唐。唐予歆说,“物归原主。”
“我送给她,她又转送给你。”樊云苦笑,“没有收回的道理。”
唐予歆自认为准备充足地来,好比短刃已经握在手中,只待饮血,但眼前忽然不见人影。
全盘托出,也只不过为了换她坦白。这样的决绝,樊云不得不佩服。
“你做这些,是因为她么?为什么?”
“我爱她。”
短短三个字,不过让迷雾更迷。樊云眼前晃过晏君沾血的脸,熄灭了,又闪出江于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于流明白吗。而后由那三个字想到易非,只觉得一阵晕眩,不能再想。
烟烧了一截,烟蒂落在病服上。樊云抖落烟灰,呆了一阵,掐灭烟头。指尖一点刺痛。
樊云想,唐予歆如此直接,或许已经起了杀心。她要的答案,大约是易非主使这场凶杀吧。易非如何看重自己,现在恐怕人尽皆知,唐没有机会接近易非,所以才出此下策。据实告诉唐予歆,她一定再没什么好犹豫。倘若得手,医院里只她来探视过,造不出郁安成那一次的障眼法。
“既然这样,你已经报仇了。……天网恢恢。我希望你平安离开。”
唐予歆猛地跳起,“你还没有说!她……到底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樊云回味着指尖的一点疼痛,“如果她也一样爱你,不会看你因她而死。”
“她死了,凶手还活着!这叫什么报仇?”
先是哀恸,很快被愤怒积满,唐予歆死死盯着樊云。
唐予歆发现自己凭这一身警服托底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不存在,索性不再需要。
樊云吊着手臂,腕子上还连着心电图。眼前所见还只是冰山一角,护士说心脏瓣膜的问题引起肺积血,从肺里抽出大量血水,最初几天全靠呼吸机度过。
哪有力量反抗?
樊云似乎了然,但平静异常。唐予歆从没有在一个年轻的同辈身上体会到这样的感觉。隆冬将至,万物萧杀。
没有人能把死亡塞给死亡。
愤怒落在虚空里。唐予歆颓然地站着,既不能向前,也无处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