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冥冥之中,是有天定。战场无情,但也不比枉造杀孽。他摇摇头,又想起临别之时,叔叔告诉他慈不掌兵,生怕他这个世家惯大的,在安西因妇人之仁活不下去。
到底是矛盾。
尉迟延光拍拍屁股上的土,从城头晃悠下去。日头太烈,还是寻个地儿好生凉快吧。
传令官跟着尉迟延光的亲兵找到时,尉迟延光正叼着根不知哪里来的枯草,躺在垛口呼呼大睡。他接过军令验了印信,点头道:“辛苦了,三日后,本将率军开拔循州,你下去歇歇。”
“可大将军有令,即刻发兵。”传令官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急不在这一时,我的兵跟我一路从于阗来到这里,兵困马乏。不休整好,将来怎么破城?”尉迟延光懒洋洋回了句嘴,道:“下去歇着吧。”
即刻出发?疏勒城哪里是多他这点儿人手能解决掉的。尉迟延光心下啐了口,又想着时值盛夏,郎怀这般调军,看这架势是要在年底拿下疏勒。可疏勒城高难以攻打,又有丛苍澜瑚亲自坐镇,粮草充裕兵马强壮,首战斩去唐军大将,折损前锋营过半将士,士气正胜。尉迟延光自认没有什么破城良策,也就对调军令未置可否。
郎怀当真能平定安西?
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尉迟延光想到这里,颇有些为叔父不值。自古将军白头美人迟暮,乃人生悲事。偏生叔父如此,已令人扼腕。他不愿如此,与其长安城中终老此生,不若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归途。
林达在校场操练完毕,都已经日暮时分。他一身的汗,却忙裹上皮袍,将兵器丢给亲兵,和路老三并肩走着。
“这天气,真让人受不了。”西域夏日白天烈日炎炎,夜里却能陡然飘雪,刚开始的时候林达夜夜冷得睡不着觉。这些时日终于适应些,却免不了多抱怨几句。
路老三抹了下脖颈间的热汗,也披上袍子,袒着衣襟,道:“今年的确更热些。”
“你和大将军熟,难道真要暑天出兵?”林达犹豫好几日功夫,还是问了出来。他知道路老三是直爽人,如果不方便说,也不算得罪。
“出兵是肯定的。”路老三笑呵呵道:“怎么,怕热?”
“咱们当兵的,怕热作甚。”林达见他好不遮掩,干脆道:“只是觉得未免有些……有些急躁了。”
路老三嘿嘿一笑,道:“你们恐怕是觉得她太年轻了。”
林达没接口,算作默认。想了想又道:“淇公只遣了手下副将领兵,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忧么?”
“我不过粗人一个,从未见过淇公。”路老三露出个向往的神色来,道:“但他能稳定北庭,保住龟兹。”路老三没再多言,林达默默想着这人的话,对郎怀的疑虑也就少去很多。
她的确年轻,但军功做不得假,都是实打实的。无论征西破城,还是奇袭于阗,他都不能质疑主将的能力。
便是那句老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案上铺开的图卷上密密麻麻画着条线,郎怀依旧执朱笔,默默思索着什么。
陶钧撩开门帘进来,低声道:“爷,那边儿送信来,月末会袭于阗。”
“给王雄送信了么?”郎怀头也不抬,陶钧应了声,道:“钉子兵分两路,王将军应该比咱们知晓得早些。”
“那就好。”郎怀抬起头,道:“送信给王雄,路上伏兵,待土蕃人攻城退却之后,再行袭击。此战务必断送这些土蕃人,活口可留,够用便好。”
“是。”陶钧想了想,又道:“爷,真的弃了隆尔逊么?”
郎怀挑眉,笑道:“怎么这时候问这话。”
“爷毕竟应他在前。”陶钧难得如此谏言,他道:“爷此般作为难免蒙尘,背信弃义是为不祥,爷……”
“怕报应?”郎怀丢开朱笔,卷起图纸,面色沉静道:“我愿效退避三舍之高义,但此番为大唐故,不得不冒险。说起来,固城确与我有私仇,我为天下谋局杀李迁,虽不是死于我手,也没甚差别。她能骗丛苍澜瑚自己对李迁不过尔尔,但我知道他们兄妹情深,便如同兕子和七哥一般。”
“爷都知道……”陶钧嗫嚅,带着忧虑道:“那为何还答应她?”
“只要安西不用刀兵,我就不必再出征了。”郎怀绽出个天真的笑容,道:“总不能每次都带她在身边。何况,固城想要的是做土蕃之主,又不是大唐之主。我们扶持一个大唐公主,总比一个落难敌国王子好。”
第150章 功归清庙前(二)
明达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郎怀应在里屋,火炉上架着砂锅,竹君迎上来道:“姑娘坐,我这就端上来。”
明达嗯了一声,兰君去取了衣裳来给她换过,明达拿着块热帕子捂着眼皮,待温度凉下来才揭下,低声问:“还是那样?”
竹君叹口气,道:“是。”
这些日子里郎怀精神头不错,但食量却眼见着少下来,到如今竟是比之以往减了一半。竹君绞尽脑汁拾掇膳食,也没多有用。
这里面的缘故明达一清二楚,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忙去吧。兰姐姐,明日还是这个时辰。”
砂锅里是热腾腾的红豆粥,配着腌制的爽口酱菜,和熏烤的囊,让劳累一天的明达眼前一亮。但她想起郎怀所谋,胃口却也去了大半。
郎怀从里面出来,正好瞧见她对着粥发愣,不由走近了,拿书册轻敲明达后脑勺,柔声道:“可是有为难事?”
明达被惊了下,拿捏住郎怀手臂,往她怀里靠了靠,叹道:“郎士轩对不良人太熟悉,于阗虽然处置妥当,但土蕃却难以寸进。大伙想了这么久,依旧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