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其实知道自己拦不住她,这小孩一向主意极大,如果公西廷打定了主意要去找裴瑟,那就是死也要去,何况裴瑟有恩于她。傅琅抽了抽鼻子,把手里的刀举起来递上去,“你自己防身。”
公西廷虽然讨厌她,但并不讨厌送到眼前的刀,伸手接过,另一手甩下响亮的一鞭,瘦马如离弦之箭般嗖地弹了出去。
沈城是不折不扣的北地,隆冬里午间的风并无丝毫暖意,凌烈如刀般刮过汗湿的身躯,背后的衣服却被阳光带着一点温度烘得干了一半。
裴瑟被人压在地上,越跪越僵,却突然想起了自己早晨的时候还在问副将今天是什么日子,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一句,现在想来,这一问并不滑稽。
当年太傅留下她,为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江山社稷系于她手,其实凌老太太多有提点,只是被她选择性地有意忽略,如今被长豫挫骨扒皮从血髓中猝不及防抽出了隐藏的痛点,才知道命运的隐患一直在那里,不管如何拼尽全力,最终都是被丢弃的孤雏腐鼠。
午间这个时刻犹如逃不脱的魔咒,每一次命运的□□都在午间发生,一切起源于那个奥热夏天里他们在太傅的书房里带着满脸惊奇屏住呼吸聆听的教诲,一切都是命运狠毒的暗示。命运就像是一只经过王宫匠人精密计算的齿轮,每一分一刻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时代和时机的啮合传递扭矩。曾经以为她能替父王和幼弟捧个盛世出来,如今方知,真正丑恶的废墟之上连土壤都是恶臭,永远开不出美丽的花朵,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转机,她生来就是为了这十年的算计筹谋,就是为了末了这一场难看的哗变,就是为了这一场黄粱梦过。
她身后的五百残兵在看到齐将军腐坏头颅的那一刻变得鸦雀无声,裴瑟咬了咬嘴唇,轻轻挣了挣。侍卫见她没有乱动的意思,迟疑着松开了手,却见这位狼狈已极的先王长女毫无迟疑,把手按上地面,头颅磕在了坚硬石砖上的细碎黄土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两声。
这不是她第一次跪长豫。
上一次是不到一年之前,他从东山祭完祖回平阳城,她带着百官朝拜迎接,那时还是春日,留春节前的几天,刚回国的弟弟像她一样没有好好过过留春节,小孩一样询问了好几次民间习俗。
若说到第一次,却是隔了许久,是十多年前长豫小小年纪受封世子,她带着宫眷跪在阶下。长豫在台上手足无措时,她悄悄抬头向他眨了眨眼睛,那是年幼的她脸上十分罕见的一点俏皮。
长豫负手站着没有出声,是在等着她说话。她磕完了三个头,方才开口道:“君上,小臣自知罪重,一切听凭君上发落。小臣身后五百部将兵士,都是誓死抗陈的英雄,不求封爵封田,但请君上留下这些子民的性命。”
长豫冷笑道:“王姐,现在肯叫自己小臣了?你要他们守城守了两天,原本是一万人,死了多少?八千?九千?这些人为你驱驰时是低贱蝼蚁,眼下剩下区区几百人,就变成英雄了?我看他们倒不要我施恩,王姐若有良心,早就该高抬贵手,解甲倒戈,陈国人还能留下几个有用的。”
裴瑟的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已极,完全没有惊惶或者不悦的神色,而是一种洞悉,不知道她洞悉什么,可仿佛面前的长豫和世间万物一样宏伟平常,一切都并不在她的心上。
“那不一样,他们不会在陈国人手下偷生,可君上是他们的君王。”
长豫从小就喜欢腻着她,现在还想仔细看看她,可这次忍住了,摇头道:“事到如今,王姐还在拿这个要挟我。你还是不懂我要什么,你只要什么国泰民安——姐姐,我要天下,你明不明白?等天下在手,何愁国之不泰,民之不安?”
台后那些残兵早已瑟瑟发抖,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挥了下手,台上禁军会意,将那些残兵包抄在中央,等他示下。
长豫朗声道:“先王长女叛乱,将重镇沈城拱手陈国以期□□,你等为王平叛,终至沈城鸣台。诛杀残余叛兵,斩首记功授爵,五人一屯长,十人一校,五十人赐赎锱金。无人可以赦,若有脱逃,孤自有追责。”
虽然不义,但清杀区区五百残兵竟有这样的厚赏,禁军中有人犹豫着没动,也有人愣了一愣,随即便挥起了刀剑。那些残兵也是一愣,只好举刀相向。
裴瑟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是横飞的血肉骨节,喷溅的血液气沫,断裂的手臂头颅,是士兵不平的吼叫和垂死的呜咽。这不是他们经历过的战争,不是为了荣光、家国、名誉而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这甚至不是一场光明的搏斗,只是一场与上位者和时代洪流螳臂当车注定输得精光的豪赌,这是炼狱。
她看不见的队伍中响起了哀歌一般的战歌,“孟冬雪霜,举兵攻王,圣王失义,隆寒难当。声传海内兮威远邦,天下安宁兮寿考长……”
她的膝弯还被侍卫踩着,被她死命挣脱开了,连滚带爬摸到阶下拾起了那柄长剑要向厮杀的人群中冲去,没走几步便被人勒住脖子拖回了阶上,那人宽袍广袖,却力气不小,她悚然意识到,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弟长豫。
长豫抓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呢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太傅教我们的。可姐姐是不是想错了,以为你才是那一个‘将’?姐姐,来世若有得选,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些,别再做女人了……做蝼蚁么,会爬,会挖洞,也乐得其所,可就是这点不好:轻易就会被人踩死。”
她哑着嗓子挣扎出声,“人……人也会。”
长豫虽然用了狠劲,但脸上仍是气定神闲的,回到阶上仍未松手,把她控在胸前,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姐姐,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的心结不是太傅,我的心结是你,问题在你,症结是你。你在一天,我就不能施展;你在一天,我永远都是主少国疑。你那一腔子仁心,是我要这天下的祸根……你,你是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