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三章(下)
那小孩看傅琅僵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到了这里的人,都出不去的。”
却见傅琅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平静,甚至还笑了笑,突然开口问道:“讲道理,就是要死,也总得通个名姓。我叫傅琅,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半晌才道:“五十三。”
傅琅道:“五十三?这算是什么名字。”她又走了回来,重新蹲下去解他脚腕上的绳索,一边问道,“你们那么恨大公子吗?”
五十三茫然道:“大公子?我们恨她做什么?”
傅琅提醒道:“春天的时候,你还在城墙上冲她放箭呢。”她注意到这孩子突然年纪小,手臂却壮得不合比例与常理,一看就是自小勤于弓箭。
五十三道:“是我们公子要的,大公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条人命,可这小小的孩子对这件事如此麻木,傅琅觉得有点难过,又问:“你多大了?”
小孩道:“多大?我不知道……”
他父母都是奴籍,到了他,顺理成章也成了长豫家奴。像他一样的孩子多了,渐渐被主人发觉有用,起名太麻烦,就一二三四五地数下去。他们这些人跟了长豫多年,死伤大半,到了平阳时,他已经是领头的一个。刺杀裴瑟失手,他自然要受责罚。不过其他人该是没事,仍在府中做事。
傅琅一边听他讲这些,一边解开了绳索,站起来解手上的,“五十三,你担心他们?”
五十三摇头:“我们是连庶民都不是,有什么值钱,各自担心各自的。你不也是?”
傅琅一向最恨人提她的奴藉身份,此时却没脾气,摇摇头:“我不是。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奴’?谁生下来不是一样的?”
五十三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竟吭哧吭哧笑起来。他胸口被烙铁烫了那么一下,笑起来疼得抽气,“我生下来就不是。公子是公子,庶民是庶民,我们是我们。”
傅琅觉得五十三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格外惨,要不就在人命不值钱的地方一天天地熬,算计人也被人算计,就因为她是“奴”;要不就在万人之上一天天地熬,被人算计还自己算计自己,就因为她是女子。籍别也好,性别也好,人被分类框死,“生来如此”这四个字,真是一种无可抗衡的悲哀。
她心想,不知道裴瑟找她找得怎么样了。往日是她去缠着裴瑟闹腾,可是留春节过得不好,之后又入了夏,天气也不好,要么下雨,要么暴晒,她就窝在自己房间。她不去找裴瑟,裴瑟就来找她。她趴在被子里还没起床,见裴瑟来了,就拍拍床边让她坐。裴瑟坐下来,从袖子里拿出那天晚上买的小玩意,绿眼睛蛐蛐,红眼睛兔子,黑眼睛鲤鱼,一堆有的没的,一股脑摆在她手边。
碧草叶子的香气散了些,她撑起手肘来闻那只草兔子,被子上就塌了一块,其他东西就势滚落到床里去。裴瑟见她不管,大概是怕压坏了,就倾身去捡。她身上有夏日雨水后的新鲜腥味,又是佛手香混着梅花香,她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傅琅便转了转身,裴瑟的手臂轻轻擦过她的肩头。傅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整天想着配不上她,被这么一碰就往床头一缩,盯着裴瑟。
裴瑟愣了一下,还是把那些东西从床里捞了过来,一边问道:“怎么了?”
傅琅把被子往旁边一撂,露出雪白的轻薄中衣,冷笑了一声:“怎么了?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裴瑟直起身来,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傅琅光着脚走到外间去,看见小桌上放着绿眼睛蛐蛐和黑眼睛鲤鱼,摆得整整齐齐。
她现在才觉得胸口被踹了一脚的地方疼得发紧,裴瑟一定在找她,找不到,不知道有没有着急。她那么聪明,虽然最近笨,但身边谋士门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她捋顺了,让她猜到傅琅就是细作。到了那时候,她大概就不会再找了。
傅琅心想,那可就麻烦了,她得赶回去叫她提防长豫。
五十三看她出神,也不提醒她。反正人在这里也只是等死,连时辰都不知道,有什么可着急。傅琅继续愣了一会,又开始吭哧吭哧解绳索,总算是把结解开了,呸呸吐了几口口中绳草屑,又道:“五十三,我帮你把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什么的都救出来,怎么样?”
五十三道:“你有病?”
傅琅被这个小家奴骂了也不生气,反而讲起道理来:“五十三,你就是担心他们,也不用辩解了。我帮你救他们不好吗?”
五十三毫不上当:“你会那么好心帮我?你有那个能耐吗?你自己想跑,就自己想,我可不管。”
傅琅笑嘻嘻地从尚算干净的里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把五十三胸口的伤裹了裹:“我是自己想跑呀,我也有我担心的人,我也惦记着要去救人呢。至于你的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一百九十八,你现在不去管,只有你一个人死。等你死了,下一个是谁死?大家都死光了,这世上还有谁惦记你?”
五十三懒得听她唠叨,拖着身子到一边去睡觉。傅琅又唠叨了一会,看五十三真是睡着了,缩在台阶边上,小小的一个人,时不时伤口痛得抽搐一下。她笑了自己一下,真是昏头了,这么个一心等死的小孩子能帮什么忙。
长豫大概是真觉得傅琅没用了,连像对五十三那样拷问她一下都懒得,居然再也没有来过。傅琅在暗室里不知道时间,觉得待了好几天,几次上去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动静,人声都没有。五十三早就饿得蔫了,她自己也饿眼前发黑,还不忘推推五十三让他别睡过去了:“你别饿死了,我真的愿意喂你吃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