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年过而立,但一腔热血,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卫秀看着便有些恍惚,竟觉得自己接下去的话,难以启齿。
焦邕见卫秀沉默,忙关切道:“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卫秀看着他,缓缓道:“我已不思复仇了。”
焦邕愣住了,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看了卫秀许久,卫秀任他打量,不曾开口。他目光直白,从关切化作了鄙夷,卫秀满心难堪,仍是沉默以对。
终于,焦邕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走到门边,他停下步子,回身来看着卫秀,他讥讽的眼神如刀子一般一片一片割下卫秀的尊严。
卫秀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也只有任他如此看轻。
焦邕等了一会儿,未见卫秀改口。他连连冷笑,说出的话句句刺心:“仲氏风骨清正,从未有过足下这等贪慕富贵,恋栈权位之人。有你存世,不知仲师九泉之下,可能闭得上眼?”
卫秀眉心动了一下,垂眸看着身前那一方地,低声道:“你走吧。”
焦邕终是死了心,走前,他既恨且厌地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当年就死了的好!”
卫秀在茶室中枯坐良久,严焕与阿蓉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出声。
天将暮,卫秀转头看向窗外。窗外往来行人都匆匆往家中赶去。一日辛劳,家中有父母或妻儿等着他们。知道这一点,再是辛劳,都是甘愿的,世人都是如此。
“在你们心中,是否也是这样看我。”卫秀问道。
认为她所为有辱仲氏门风,认为她不如在当年就随父母去了。
阿蓉忙道:“自然不是。”
卫秀望向严焕,他没有说话,遇上她的目光,他避了开去,不敢与她直视。阿蓉的亲人在仲府灭门时罹难,严焕的父亲为护大将军,尽忠而亡。他们一力辅佐卫秀,固然因奉她为主,可他们也是将希望寄在她身上的。
卫秀笑了笑,极尽哀凉。
“也罢。”她轻声道。
卫秀回宫时,也是迟暮。太阳从西边坠下,带起漫天晚霞,如火如荼。凉风起,秋意渐浓,洛阳城在晚霞下却是如此萧瑟。
濮阳在含光殿等她。
殿中已置膳食,她一入殿,濮阳就往她身上披了件外衣,道:“天凉了。”
卫秀对她一笑:“你也保重。”
二人相顾无言,分明有满腹话语要说,可都没有一句开得了口。
用过晚膳,二人前往书房。
卫秀本想等到汉王滕王的事了了,再说她的事,可她已经不堪重负了。日复一日的自责让她已不能再若无其事下去。
第107章
立秋已过,凉意渐起。
晚膳过后, 天还未黑透。卫秀坐在轮椅上,转头望着窗外。窗外已不是一片葱茏。盎然绿意中不知几时淡了颜色, 冒出几撮枯黄。可想不久, 这满园绿意都会褪去,变作光秃秃的凋败破落的残景。
就要秋收了。今岁风调雨顺, 应当能缓过去年前年遭的灾。卫秀漫无目的地想道。从何时起, 这些她从不关心的事也会特意去留意了。
濮阳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着,卫秀看着窗外, 整个人都如游离天外,而她看着卫秀, 等着她回过头来。满腹心事,一到了卫秀面前,就像忽然变得无关紧要。她等着卫秀回头看她,等多久都愿意。
宫人缓步入内, 无声无息地添了灯火, 又无声无息地退下。
卫秀始终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 黄昏已成了黑夜,黄绿夹杂的初秋之景已是黑黢黢的一片,让人分不清何年何季。
同处一室,相距不过咫尺,可中间却像竖了厚厚的一道隔膜,濮阳过不去,卫秀也过不来。
她们总要有一个了断的。
过了许久,卫秀缓缓开了口:“我本名仲濛,仲公是我父,我入京是意图复仇,跟随你是因你能为我所用。”
言语出口,卫秀觉得整颗心都空了,疼,但也轻松了。她望向濮阳,濮阳无丝毫意外,更谈不上震惊,就连眼底那抹痛意都掩饰得如此恰当,未泄分毫。
卫秀明白了,她早已知晓。她低头笑了笑,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这几日濮阳的反常有了解释,她对她说的谎言有了解释,同床异梦的也不止她一个。
卫秀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地望过来,用她一贯平和的语调,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要问我的?”
那一层遮掩的布揭开了,二人都变得赤·裸裸的。她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毫无温情可言,这多年来的温柔相待,随她一句话都被抹了干净。濮阳的心如被刀刃屠戮,疼得厉害。可到了这一步,想必阿秀,也不愿看她歇斯底里的。
濮阳也学着她冷静自持的样子,开口问道:“第一,先帝之死,可与你有关?”
她已查到这里了?卫秀偏头看她,勾起唇角笑了笑,反问道:“难道陛下以为,他不该死吗?”
眼泪随她这句话,一下子就漫了上来,濮阳竭力忍住。两家的仇怨就此揭开,眼前的卫秀陌生得让濮阳几乎认不出来。她逼着自己不去看卫秀冷如冰刀的目光,不去在意她的敌视,她的恨意,只是固执地追问:“你只说,先帝是不是你杀的?”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红透了,也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几近哽咽。
卫秀撇开眼,不去看她:“先帝深居宫中,我哪有这个本事。是晋王,亲去下毒,我不过旁观而已。”
回宫那一路上,卫秀就在想,若是她不曾爱上七娘,若是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利用她,到了说破的时候,她会如何应对?
她已无法不顾亲人们的亡灵,执意留在七娘身边,何况,鸿沟难填,她们也无法相处如往昔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给七娘留下念想,不如就此断了缘分。
见濮阳明显松了口气,卫秀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帝之死是晋王动的手,七娘有心去查,一定查得出来,有迹可循的事,是做不得假的。能作假的从来只有人心。她会将真心装作假意,让七娘认为,她是一个不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