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澄海走出去说:“这可不比沿海的太阳,那儿晒两天就能脱皮。”
蒋言灵眯着眼睛,蹲在地上像只小猫。
冼澄海愧疚地说:“应该带你去住酒店的,我朋友说他这有一套房子,让我们先住下,你在附近上学也方便。”
蒋言灵说:“不会,我喜欢这个屋子,你看……这里还有一盆植物,应该是上一个人留下来的。”
那盆绿植还是活得,房间被收整得干干净净,看来上一个住客刚离开没多久。
冼澄海挠挠头说:“总之……爸要是买了房子,我们一起搬出去吧,这地方你肯定住不惯,娇小姐。”
她才不是娇小姐呢,她和外婆住过公屋、挤过四百多尺的老公寓,这个六十平的二居室算是厚爱了。她摇摇头,从这里便能看到楼下的菜市口,市井气息浓厚,和自己住过的老公寓一样。
再窄一点的是公屋,市内没有厨房和厕所,有点类似老公房,小时候她不讨厌房子小,长大也不嫌逼仄,窄小的空间令她有安全感,四千尺的房子,那是无声的囚笼。
冼澄海说:“你还挺喜欢这里。”
房间里已经有现成的被子,冼澄海让她住大一点的房间被拒绝了,她喜欢小的房子,窗台不大,却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初中年岁的孩子群聚在楼下,两两分批完侦察兵游戏,女孩子跳皮筋,围着树荫各自在脑袋上编花儿。
布置好房间,冼澄海敲敲她的脑袋,说:“饿了吗?我们出去吃饭。”
蒋言灵复述一遍:“咱们去下馆子。”
上来的时候她不觉得楼道昏暗,下去才发现他们的楼层没有灯,而且空间狭窄,楼下上来一位穿吊襟的老大爷,瞧见他们说:“哟,新住客呐?”
蒋言灵乖巧的说:“爷爷好。”
老大爷笑咪了眼,说:“吃了吗?”
她说:“正准备着呢。”
老大爷说:“行行行……我老伴儿也正做着呢,回去了啊!”
蒋言灵点点头,给她让了个身位,说:“爷爷再见。”
冼澄海没说一句话,全程目瞪口呆,他觉着自己的妹妹和变了个人似的,蒋言灵看他呆若木鸡,撺掇他:“走呗?”
走呗……说的那么轻松自在……两个月以前的心如死灰,到现在的心如止水。冼澄海看在眼里,对她性情古怪的妹妹心生疑虑。
蒋言灵跑在前头,她并不知道路,所以在树下等了一会儿还没追上的冼澄海。她在看女孩儿们踢毽子,几根鸡毛被铁坠子捆在一起,在空中轻快地飞来飞去。
冼澄海跟过来问她:“你想玩儿吗?”
她摇摇头,说:“带我吃饭。”
冼澄海走到前面领她,发现她的注意力还在毽子上。
她肯定是想玩,冼澄海心里偷笑。
两人挑了一间普通的菜馆子,里面的环境让蒋言灵皱眉。她们家也爱做素菜小抄,但外婆骨子里留着那么一丝海派情调,摆盘装碟都不仅以让人眼前一亮,这点风情完全被这里的馆子摧毁了,她不想再被冼澄海叫娇小姐,大口大口地吃。
冼澄海被她的豪迈惊讶,蒋言灵嘴里还咂巴着豆干儿,问他怎么不吃。
他说:“你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蒋言灵强行咽下去,问:“好事还是坏事?”
冼澄海说:“我说不上……哎,你是不是特想跟她们踢毽子?回头我给你买一个。”
蒋言灵放下筷子,规矩地擦去嘴边的油说:“不想,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毽子,被人踢来踢去的。”
冼澄海说:“没看出来,你可是哲学家。”
蒋言灵说:“你不是说过,别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吗?”
冼澄海觉得这个妹妹不简单,撑着脑袋问她:“有么?”
她说的掷地有声:“我得乐观起来,她也一定不愿看我伤心难过。”
冼澄海说:“你还习惯这里吗?”
这个问题可真是刁难,她在这没待足一天,内心还是游客的心理,不过,和菜场和老式住宅区为伍令她安心,冼澄海可不这么想,他不习惯接地气,若不是还有个妹妹,直接就杀去酒店了。
她学着当地人说话,慢慢接触新环境,短短半天她看到很多有趣的人事,可她最想分享这些乐趣的人已经不在了。就像那枚毽子,失去了足的助力,只能惨兮兮地摔在地上。
她又想哭了,眼眶瑟瑟的,似是泪水早已哭光。
两人走出饭馆,居民区的嬉闹的学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纳凉闲逛的大叔大妈,一手扇着蒲扇,一手把玩着核桃,聊聊东家长西家短、吹吹邻里街坊的牛皮,蒋言灵问那些学生怎么不见了,冼澄海说人家都准备着期末考试呢,这会儿回家忙碌了。
她看到门口坐着一个男孩在挑灯写作业,旁边硬纸板写着“收废旧家电书报刊”,他父母在看人围圈儿打纸牌,一只苍蝇停在了他的鼻尖。
只看了两秒,她和冼澄海上楼了。
楼道里到处是家家户户的饭香味儿,还有主妇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狭窄一隅也不甚安宁,刚到家她就重回自己的房间,看楼下灯火通明的夜市,纳习习凉风。
她要准备上学的事情了,因为没有当地户口所以缴纳了高昂的借读费,学校在两个街区外,冼澄海给她布置了一台自行车,还差人刷成粉蓝粉蓝的颜色,特别显眼。暑假过后就要上高中了,她们学校的口碑不差,即便如此,她还是过了入学考试。
主任看着她的卷子,很为难的说:“你这个写繁体的毛病……得改改。”
蒋言灵认真点头。
他还说:“你这个从上往下从右往左读写的毛病……也得改改。”
蒋言灵再次点头。
善信和诚兰引以为豪的传统教学反倒成了她的绊脚石,假期的时间她常常听着窗外热闹无比的声音,像是男孩子玩游戏、踢皮球和女孩子跳皮筋喊令子,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的书桌上写字帖,比如“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课本的文章,动不动就鲁迅的全篇背诵,原来祖国大江南北的教育都是血脉相连的。
分心的时候,忍不住听听螺贝里海的声音,往后当地的风尘大,她还不时拿水冲洗,声音却不如往日澎湃响亮了。
她也试着在家里做点小炒,跟着邻里的婆婆妈妈们去菜市口买菜,她们杀价如火如荼,蒋言灵就在后面捡些小的,长辈们喜欢嘴甜又乖巧的,她算是戳了中年妇女们的敏感点了。
冼澄海在折腾外贸,从岛内拿货源到本地市场倒卖,又是些新鲜玩意儿,和他留学认识的几个二代互通有无,很少时间才回家一趟,发现厨房里多了柴米油盐,真是稀奇。
他跑到蒋言灵房间里说:“你现在开始做饭了?”
蒋言灵说是,他乐得问:“跟谁学的?给你的钱买菜够吗?”
她说:“隔壁的王婶和楼上的秦奶奶,我还买了本菜谱,够了。”
冼澄海还注意到她的房间被置办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皱眉说:“我请个阿姨帮你洗衣做饭,你现在是放假了,有时间瞎折腾,开学你就没时间收拾家里了,这里高中的课业你得跟上。”
蒋言灵顺从地说:“听你的。”
她没别的想法了,有吃有住、心跳规律,经历过一次生死,她对周遭的要求越来越低。
难怪真心如同蜕变了一样,不需强颜欢笑,正如嘉怡推崇的,自己的感受要放在第一位。
冼澄海正要离开,想起什么似的,丢了个东西在她床上说:“这个你拿着,方便联系。”
蒋言灵一看,是个黑色Call机,当年的流行,只要机械式的铃声一响起,每个人都条件反射地摸屁股。她的和别人不同,冼澄海帮她系了一个粉色的挂饰,令她想起自己粉蓝粉蓝的单车,真是绝配。
某天她闲的无聊,和外婆通完电话跑下楼玩,一群女孩子围着商量和男孩儿们一起玩,被男孩子拒绝了,约着去买书皮。蒋言灵一摸自己口袋里还有钱,无声地尾随她们一起去。
那时候书皮的种类还不多,廉价的粗糙有如草纸,精致的价格又太昂贵,她翻来覆去看了几个样式,心想还不如自己涂鸦来得痛快。于是她莫名奇妙买了几开大纸和一堆颜料回家,摊在桌上才发现自己脑海里的样式根本无法转化成实物。
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将那堆用具藏在床底下了。
冼澄海说的保姆阿姨很快就位,到岗那天她刚起床梳头发,随即进来一个女人,二话不说开始干活。等她梳妆完从房间里出来,桌上已经摆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和包子了。她洗漱完开始吃早餐,因为尴尬两人一直没开口说话。
快要吃完的时候,新来的阿姨脱下手套,说:“你做菜喜欢勾芡?要汤汁的话,直接拿水焖一下就行了,炒菜不用放白糖。”
蒋言灵说:“行,我喜欢甜一点的。”
阿姨挽起碎发,露出清秀白皙的脸颊:“甜食对女孩儿的皮肤不好,特别是这里天干气燥的。”
她不适应陌生人的关心,可她喜欢这个阿姨。
冼澄海不常住家,干脆将他的小房间收拾出来给阿姨住。她开始时百般推脱,因为同时要照顾自己刚上高中的女儿,后来得知两人上的是一所中学,距离不远还能照顾闺女才答应了。
她说:“改天让你跟我女儿见见,你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她还能带你逛逛。”
“对了,她叫冯家萤,家庭的家,萤火虫的萤。”
蒋言灵恍惚了半秒,这个名字让她难以招架。
第 28 章
蒋言灵起得早,在床上滚了两圈跑去阳台给绿植浇水,这边的风尘大,隔三两天她就得用湿抹布将叶片的灰尘擦净。楼下已有晨起的老爷子打太极的声音,菜市场闹哄哄的,生活气息浓郁。
今天阿姨很早来了,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女孩,想必是她的女儿了。
女孩儿一进来看到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的蒋言灵,脱口而出:“你好漂亮!”
蒋言灵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顾着发呆连头发都没梳。她在卫生间胡乱地收散发,一不小心将橡皮筋绷断了,这是她最后一根头绳,此刻它的尸体正堵在出水口。
女孩看到了说:“我带你出去买吧,咱俩顺便逛逛街!”
蒋言灵说:“一大早的,店铺开门了吗?”
女孩害羞地挠挠头,说:“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蒋言灵发现两人对话不过五六句,她就已经被冯家萤夸了两次了,夸她披头散发的疯子形象好看,夸她聪明,加上这个样貌普通的女孩透露着值得信任的气息,蒋言灵慢慢放下戒备,她不喜欢别人入侵“她的地盘”,却意外地喜欢母女俩。
蒋言灵笑着说:“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女孩随意地摇头,说:“不了!”
没过多久,女孩支支吾吾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蒋言灵吐掉口中的牙膏沫,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妈没告诉我,她叫你闺女。”
蒋言灵好奇地问:“闺女不是女儿的称呼吗?”
“在这儿对亲近的女孩儿都能叫闺女,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叫你小美女好了。”
蒋言灵哭笑不得,说:“这像什么话,哪儿能美女美女一直叫。况且还有更美的呢。”
“我叫你什么好呢?你可以叫我家萤!”她呵呵地说,“虽然这名字跟我挺不符的,特斯文,我太粗了,她们都叫我冯家,说萤字太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