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捡起来,那边已经没了声音。
嘉怡的死对她的触动很大,她休学一余月,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在家里发呆。几十天来第一次开口,她说:“外婆,我想去扫墓。”
从山底到山腰有一段路程,她绕开盘山道,从堤上狭窄的楼梯爬了上来。私家墓园有警卫看守,她进去了,自然而然走到碑前鲜花最盛的位置。
嘉怡的照片扣的是入学照,那时候她还很青涩,如果能选择,她一定会选自己长发飘飘的妆后照片。供的是祭祖用的水果零食,蒋言灵嗤之以鼻,若是嘉怡有灵一定唯恐避之不急,她最讨厌传统,特别是祖先那一套烂俗的东西。
蒋言灵翻出自己买的酒,在地上撒了一圈,并且将自己买的化妆品全都倒出来,零零碎碎、花花绿绿,这姑娘去哪儿都不忘臭美,希望别委屈她了。
一系列的仪式完成,她终于忍不住数日堆积的悲痛,倒在碑前失声痛哭。
为什么离开的是她?
她还那么年轻……
蒋言灵死死地咬住拳头,不让哭声溢出,她别开视线看向别处,眼前一片朦胧,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记得嘉怡那套对待男人的歪理,什么内衣理论、三角恋和唯我独尊的傲气,她那么独立那么孤独,怎么舍得一个人突然离去?
她记得她的鬼马精灵和神经质,一颦一笑浮现眼前,此时令她痛苦不堪。蒋言灵埋在膝盖里哭,不让她看到自己的丑态,若是在以往,嘉怡一定会说:“灵灵,不要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嘉怡……你怎么忍心……你一个人……”她抽泣着说。
春风拂过,四周发出沙沙响动似是回应,蒋言灵不服气,她昂起头努力收回眼泪,她不想哭,更不想在嘉怡面前哭。嘉怡算是活出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蒋言灵是软弱的,她不经世事,她不潇洒,她用时间劝慰自己极尽可能地豁达。
阳光烤干了她的眼泪,一个人走进挡住了视线。蒋言灵努力聚焦,对方递过来一张纸巾。
她愣住,说:“真心,你怎么在这里?”
彭真心坐下,坐在她身边,慢慢说:“我来看看她。”
蒋言灵瞠目结舌:“可是……可是你……”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很多,我知道她和谁在一起,你们和谁在一起,但你们不知道我和谁在一起,对吗?” 她微笑地说,“我不在乎,你们也不在乎。”
蒋言灵听不懂,真心说:“那不重要,今天我顺便来看看申宏发,他走了两年了。”
蒋言灵才反应那是阿发,说:“你把他的骨灰放到哪里了?”
“什么骨灰?我没动过。”真心好奇她转移话题的能力。
“你不是埋在善信的树下面了吗?还骗我们说是发财的……”
真心说:“我根本没弄死发财,我怎么舍得?”
蒋言灵说:“可是……”
“那是一个秘密,还是被你发现了,”真心耸耸肩,“我写了张纸条,哪天能忘了他,就把盒子丢了。”
“结果是,”她苦笑,“一个为你付出生命的男人,你根本忘不了。”
蒋言灵呆楞,说:“嘉怡很羡慕你。”
真心敲敲地上的砖,说:“我更羡慕你,嘉怡,不对,是嫉妒。”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在车上给我们糖吃吗?我看见她们家的车开近,心里想,等我当上明星,赚得第一笔钱就拿去买车……那时候才一年级,”真心说,“我羡慕她的房子和车子,羡慕她的一切,甚至她的书包,都是牛皮缝的。”
“但她不自由,自由算什么,我宁愿拿一切去换。”
蒋言灵讷讷地说:“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离开只不过是负气的借口,你们之外,往后我别无朋友,”真心跪在平台上,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碑上,说:“我对你的只有爱,黄嘉怡,一路走好。”
蒋言灵分明从侧面看到她脸上的泪珠,急忙用纸巾拂去。彭真心躲开她,说:“只有一人哭,就够了。”
真心看她满脸泪迹,说:“灵灵,你本不是我们中最爱哭的。最爱哭的,是我。”
“但申宏发走后,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好自己买了个匣子,约定将他忘记就把匣子丢弃,”真心平和地看着蒋言灵说:“盒子被放到寺庙后山了,生前他为帮派作恶太多,希望他能皈依净土。”
“你已经不伤心了吗?”
真心说:“痛苦都是有期限的,身体比你遗忘地更快,很残酷。”
她们站起来一同离开,山道上挺着嘉怡男友的敞篷车,车上的男人还是波波,两人送蒋言灵回家,下车后真心拉住她说:“我会挂念你,难过就换个环境,把我们忘掉。”
蒋言灵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做不到……”
“你那么脆弱敏感,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一听到久违的“我们”,蒋言灵哭得泣不成声。她忍了太久,撑了太久,麻木了太久,不是忘记,反而是因为更在意。
她终于回到学校上学,苍白的脸少有血色,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总算没有虚弱,那时候的她,像个纸片人。
见她返校,程施片刻不离地跟在她身边,说:“嘉怡去之后几天,班主任开了班级追悼会。”
“我知道,我没来。”
程施立刻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在怪你……”
蒋言灵长吐一口气,说:“施施,有件事……我想现在告诉你。”
程施说:“你说。”
“我可能……不能陪你去新加坡了……”蒋言灵说,“祝愿你打进集训队,然后……换个人去吧……”
程施焦急地说:“为什么?因为嘉怡吗……?”
“也是……也不是……”蒋言灵吞吞吐吐,“我就要走了,去别的城市,等不到你打赢那一天了。”
程施急切地问:“去哪里?很远吗?”
蒋言灵强忍着泪水点头,说:“很远……远到你会把我忘记。”
“我怎么会忘了你!灵灵!我……我喜欢你啊,”程施绝望地说,“灵灵,我喜欢你,比朋友还要喜欢的那种。”
蒋言灵痛苦地说:“对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
程施轻声说:“知道了……你会留下来吗?”
蒋言灵反复地说“对不起”,像做了坏事。
程施问:“我……还能在地图上找到你吧……”
蒋言灵边哭边笑,说:“当然可以。”
冼澄海毕业回国,一直有回内地发展的意愿,得知这一消息,一直很排斥外婆“回不回上海”的蒋言灵竟然提出要一起回去,淑君和外婆都很是震惊,蒋言灵说:“我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你不能照顾好自己,现在回去还太早,”淑君劝说她,“言灵,你是在躲我们吗?”
蒋言灵说:“那还不至于,我照顾自己十多年,有点准备。”
她说话很冲,是找不到缓和的方式。
淑君脸色有变,说:“澄海也是孩子……”
冼澄海在旁边掺和:“我比她大了可不止一点点,我会对她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这个词在家庭里……总有那么点微妙。
“妈。”蒋言灵喊。
淑君愣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了。
蒋言灵说:“我喊你一声妈妈,行吗?我想回去了,乖乖的。”
淑君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急不可待地说:“你说什么……灵灵……你……你再喊一遍?”
“妈妈!我说妈!”蒋言灵回应。
冼澄海也不自觉地说:“妹子诶……”
“哥!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哥!”蒋言灵回应道。
冼澄海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没说话。
这是她的至亲,她却用爱来作为绑架的筹码。淑君答应了,在那声妈妈之后,代价是再次的告别。
冼澄海问她:“你想什么时候走?”
蒋言灵答:“越快越好。”
六月,她踏上了去内地的飞机。登机前她连目的地是哪儿都不知道,总之是个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几乎要将这里的人事统统忘却。在机窗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这里的海,这里的港湾,这里穿梭的市民和密集的建筑。
再见了。
她手上捏着是能听到海浪声的螺贝,再见,程施、嘉怡、真心……
还有冬箐。
如果我们能遇见,如果你还记得我。
第 27 章
飞机降落在一个北国城市,从机上俯视已经能略观它的大气磅礴,这座城市大到她无法想象,还是重重的框架格局,如同旧时唐朝分三六九等的城区。
这里的气候异常干燥,夏天也是干闷、憋屈的热,她有点怀念粘腻的海风,能把人吹黑的那种。刚出机场她就感受到人们出离的热情,说话带着豪气的口音,冼澄海握着她的手腕在人群中杀开一条道。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两人都疲惫不堪,坐上出租车,冼澄海问她:“妹,你累吗?”
蒋言灵说:“累,哥们儿您哪儿人儿呐?”
冼澄海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鹦鹉学舌,哈哈大笑。
出租车驶向二环,当年这片儿还叫玄武区,后合并称为双城区,他们的房子就在玄武区的地界儿,出租车经过一个菜市口停下了,旁边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蒋言灵下车一脚踏进了水洼里,上面还漂浮着菜渣。
冼澄海卸下行李,看她洁白的脚背上点点污渍,皱眉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蒋言灵呵呵,说:“新鲜呐!”
冼澄海无奈地说:“你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这儿地道的腔调了。”
蒋言灵不置可否,说:“我们走吧。”
一路上她都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周遭的物事上,飞机上坐她旁边、爱抖腿的男人是什么职业,腰上别着大哥大的男人做什么生意,她甚至强迫自己猛吸身边浓烈的香水味,也不愿自己的大脑有一刻的空白,留给她回想自己的故人。
过去的过不去,错过了却真的错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幢居民楼下,冼澄海接过蒋言灵手中的拉杆箱,一个提着一个扛着上了四楼,冼澄海哪里住过没有电梯的平民楼,加上两个箱子的负重,倒在沙发上的时候觉着已经死过一回。
蒋言灵环顾这个二居室,南北朝向,阳台被下午的太阳晒的暖洋洋的,让她莫名的心安。她需要太阳,特别是现在。
冼澄海抱怨:“热死了……赶紧开空调……”
他将窗帘一把拉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的瞬间,四方形的挂式空调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像是战斗机划过高空。他郁闷死了,想抱怨,发现蒋言灵正蹲在窗台上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