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货员过来说:“这是我们店经久不衰的款式,再版了好几次了,姐姐您眼光真好。”
冬箐蹲下来给她换,一看她原来穿的鞋子,乐了,说:“蒋言灵,你脚上穿的,是不是我手上这双鞋的外婆啊?”
她翻过蒋言灵脚底,果然两双鞋下面印着一样的商标。
售货员说:“对对对,您看只有花边这个地方不大一样。”
这是她和冯家一起买的鞋子,早已经忘了是什么牌子,只记得是个菜市口路边的鞋店,很多女学生都去那里买鞋。售货员说:“我们家的鞋子质量好着,穿七八年都没事。”蒋言灵困惑了,莫非她是草原上的大角马不成,七八年质量的鞋子她两年就穿坏了?在她犹豫的时候冬箐已经将鞋子买下来了,她拉着小蒋同学出去,说:“小朋友,你买到假货了。”她被冬箐拉到街边的凳子上,冬箐打开鞋子的包装盒,蹲在她脚边为她换鞋,蒋言灵连忙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冬箐说:“我为我的小女朋友换换鞋都不行吗?”
蒋言灵哽咽,这是她第一次听冬箐叫她“小女朋友”。仿佛脸上被冬箐盖了一个戳,“冬箐的小女朋友”。冬箐看她呆楞的表情,低头笑了。
九八年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那时候大家都在聊千禧年来了,地球会不会爆炸,或者被UFO占领,或者被一颗陨星撞击毁灭。
蒋言灵有个很傻的想法,地球毁灭的最后一天也要待在爱人身边,一起同归于尽。
她选择了爱人,而不是亲人。
冬箐也是这么想的吗?和她一起迎接世界末日?
“冬箐,”她喊,“如果千禧年就是世界末日了,你打算怎么死?”
冬箐抬头,说:“我可能还在忙着赶稿。”
蒋言灵说:“你会选择和我一起死吗?”
冬箐说:“我会选择比你先死。”
蒋言灵瞪大眼睛,疑惑地说:“你是说你宁愿比我先死,也不愿和我一起死?”
冬箐说:“我先死,你会很难过,而我不希望你难过,但我永远都不想看到你死,蒋言灵,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自私地先去死。”
蒋言灵沉默了,说:“那我们还是各死各的吧。”她更不愿意看见爱的人比她先离开,她见证过一次挚友的死亡,也希望这是她身边最后一起葬礼了。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陨于世,那痛苦是比夺走呼吸还要强上百倍。
冬箐也不矫情,笑着说:“那就各死各的。”
她们每度过的一天都要担惊受怕,害怕被身边的人发现,害怕被揭穿,这种无声的折磨和世界末日有何不同。可怕的是正在经历的人并不止她们两个,每天身边形形□□路人,身后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男人女人,他们亲密如兄弟姐妹,却有比血缘更深的横隔。
蒋言灵至今无法忘怀,老师们言及“二尾子”眼里的鄙夷,她有个爱她的哥哥,她有冬箐,她有朋友,若是被别人发现了,要经受“二尾子”鄙视的对象就是她,明明她们都是健康努力、不懈奋斗的正常人,凭什么要被性取向分个三六九等呢?
她爱冬箐,这种爱如同一个上锁的镣铐,虽然寸步难行艰难至极,但她甘之如饴。
晚上她去了冬箐家里,冬箐让她坐好,然后从电视柜下面翻出一个宝箱,里面全都是各种光面的电影碟和磁带,她说:“我们看场电影吧,好久没看过了。”蒋言灵说:“你回国后没去过电影院吗?”
冬箐说:“建国门附近那家影院,我九四年回来放的是《庐山恋》,前几天去看,《庐山恋》的海报还贴在门口。”
蒋言灵也讨厌去电影院,因为总有一群人去电影院的目的和她们相左,不然也不会凭空跑出那么多拿着大手电扫射的监督员了。
冬箐选了一张碟,放进DVD机。这是个高档玩意儿,冼澄海也在捣鼓日本和香港来的播放器和call机。光碟在里面沙沙转,蒋言灵问她:“这是什么电影?”冬箐说:“几年前的电影,四个婚礼一个葬礼。”
蒋言灵很排斥“葬礼”一类的词语,冬箐补充:“是个爱情喜剧片,很有意思。”蒋言灵靠在冬箐怀里,手上拿着橙汁汽水。
开头是几对早起的情侣在衣装准备,其中有个瘦脸男人和大胡子男人做了很亲密的动作,蒋言灵问她:“他是同性恋吗?”冬箐说:“对,他们住在一起。”蒋言灵说:“为什么同性恋可以住在一起?”
冬箐说:“那是在国外,英国,同性恋并不受那么严重的排挤。”蒋言灵说:“我们学校有一个男生被开除了,老师说他们是二尾子。”
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蒋言灵拿着汽水的手瞬间僵了,冬箐按停电影,问她:“这是真的吗?你没有和我说过。”蒋言灵支支吾吾,说:“几星期前的了……”
冬箐说:“这没有……影响到你吧?大多数人对同性恋的看法是封闭而且短视的,他们对这一自然现象不理解,除了一味的敌视。”蒋言灵解释:“没有影响,你不要想多了。”冬箐捧着她的脸说:“对不起,灵灵。”这是她的小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蒋言灵的视线移向另一边,说:“这不怪你,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先喜欢我。”冬箐抱着她说:“对不起……灵灵。”
她的头埋在冬箐胸前,听她砰砰的心跳。她明白同性之间的恋爱和男女之间并无不同,社会给予男性的期望远高于女性,老师们动怒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性恋,而是因为同性恋这一标签会毁掉他们的人生。
同性恋有罪,蒋言灵知道,她闭上眼睛,心想:有罪就有罪吧。
此前她的暗恋对象都是男性,若不是冬箐闯进她的生命,或许一直会在爱与不爱之间浑浑噩噩徘徊。她爱的是冬箐,从始至终都只有她,无论贴上了何种标签,她都有信心和冬箐一扛到底。
冬箐也有信心与她一扛到底的,她自信地想。
冬箐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她对她的态度依旧像对一个孩子,似是要将她缺失这些年的爱都弥补回来,蒋言灵摆摆头,说:“我们看电影吧。”
她斜倚在冬箐怀里,身边人的体温,很暖。
镜头转向一对迟到的人,原来戴眼镜的查尔斯才是男主角,他是新人的伴郎,并看上了婚礼上出现的客人——黑帽女人凯莉。
安格斯和劳拉的婚礼如常进行,简单的致酒辞过后是一段欢愉的音乐,里面的宾客随着音乐跳起了舞。蒋言灵探身细细的看,说:“他们在跳摇摆舞!你教我的摇摆舞!”
冬箐笑着说:“对,是摇摆舞。”蒋言灵说:“她们怎么会跳摇摆舞?那不是另一部电影里的吗?”冬箐说:“你想跳吗?”
她眼前浮现小背头男人和米亚前后左右摇摆的滑稽样子,米亚在地上搓动的脚,还有小背头像雨刷一样摆动的手,连连说:“不跳了,我都长大了。”冬箐爆笑,说:“是,我们灵灵要当大学生了。”
查尔斯成了婚礼的常客,和凯莉共度一夜后,又三番两次在其他人的婚礼上见到她,她不是和未婚夫订婚了,就是和丈夫离婚了,此时查尔斯也即将要结婚。但在最后他在牧师前承认自己心有所属,却不是他的未婚妻,他在婚礼上逃离了,逃向凯莉的怀抱。
查尔斯在好友的葬礼上探讨爱人,他引用一位同性恋诗人的话。
他说:“他是我的东南西北,他是我的日月星辰,我以为爱可以地久天长,可我错了。”
蒋言灵眼眶里有泪,她问冬箐:“爱可以地久天长吗?”
冬箐说:“我相信可以。”蒋言灵说:“为什么是相信?”
冬箐说:“因为我还没有遇见过。”
蒋言灵说:“那我们呢?我们可以吗?”冬箐笑着说:“那要看千禧年是不是真的世界末日了。”蒋言灵闷闷地说:“我想明白了,我们还是一起死吧,不要各死各的了,多悲惨。”冬箐揽过她,轻轻地笑着说:“好,那就一起死吧,到时候可别抱着我哭。”
蒋言灵推她,说:“谁会抱着你哭,太小瞧我了!”电影结束,查尔斯和凯莉终究在一起了。没有婚姻的约束,想伴侣那般生活。
冬箐送蒋言灵回家,在昏黄的路灯下抱了她一下。她没有吻额头,没有吻她,她听出了蒋言灵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这原本是她自己需要承担的压力,却不争地让“小女朋友”感到压迫。
蒋言灵新的塑料鞋泛着幽幽的光,她说:“谢谢你的礼物,我爱你。”
那声“我爱你”几乎细不可闻,冬箐目送她上楼,却在她家阳台上看到一个人,像是一个男人。
她有个哥哥,冬箐知道。
蒋言灵回到家,发现地上多了一对鞋子。客厅里亮着光,她喊了一声:“哥?你回来了?”冼澄海从阳台进来,说:“啊,出差了不回家回哪里。”
蒋言灵脱掉鞋子进房间,冼澄海拿了个礼物进来,说:“送给你的,挺适合你们小姑娘的。”“谢谢你啦大哥!”她接过礼物,打开包装盒,是一双做工精美的皮鞋。她将新皮鞋摆在新凉鞋旁边,很合适。
冼澄海说:“我看到有个人送你回来。”
蒋言灵说:“噢,那是我朋友,画画班认识的。”冼澄海说:“是么,晚上回家记得注意安全。”蒋言灵收拾着房间,说:“知道啦。”冼澄海朝窗外的路灯看了一眼,踩着脱鞋回房了。
第 38 章
冼澄海难得在家,第二天也不睡懒觉,蒋言灵起床的时候已经看到他在厨房捣鼓东西了。
蒋言灵揉着眼睛,看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
六点!现在才六点!
她走到厨房,冼澄海在翻冰箱,她说:“哥,你一大早的干什么呢。”他说:“噢,你醒了,我在准备做早餐。”蒋言灵说:“早餐?你做早餐干什么?”他说:“做给你吃啊。”
不会吧,冼澄海是从来不会踏足厨房半步的男人,莫非出差被人袭击了一顿,回来转性了?
蒋言灵狐疑地看着他,眼底充满了不信任。
冼澄海说:“我在遇到一位营养医师,他说发育时期的女生要注意营养的补充,特别是按时吃早餐,你现在读高三,脑力消耗很大,营养一定要跟上。”
蒋言灵哭笑不得,说:“我每天都有在楼下早餐摊吃啊。”
冼澄海振振有词:“早餐摊有牛奶喝吗?医师说要多喝牛奶多吃鸡蛋,才能补充你需要的卵磷脂。”他从冰箱拿出玻璃瓶装的牛奶,很少见,倒在日本买的小锅子里面温热。另一个炉子在烧水,看样子是要煮鸡蛋,蒋言灵难得拒绝他心血来潮的好意,去洗手间洗漱了。
冼澄海对自己完成早餐工程颇为满意,推着蒋言灵出来,按在桌边。早上空腹喝牛奶让她想吐,但冼澄海满眼期待、盛情难却,让她像喝酒那样咬牙一口闷了。
“鸡蛋,吃点鸡蛋,”冼澄海说,“我帮你剥。”
蒋言灵犹豫地问他:“你是不是回去的时候,冼海鹰跟你说了什么?”冼澄海说:“没有。”蒋言灵说:“难道是淑君?”
冼澄海说:“真没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哥就指望你了。”
蒋言灵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说了什么。但目前情况或许不严重,还能让冼澄海一拖再拖。
他手里的鸡蛋被剥得稀巴烂,蒋言灵说:“你刚煮碗的鸡蛋要丢到凉水里,滚两下蛋白才不会黏壳。”冼澄海说:“你真是什么都会。”蒋言灵说:“这是常识。”吃完了他的爱心早餐,冼澄海还要送她去上学,蒋言灵千般阻拦还是被他带到车上去了,下车的时候她飞奔到教室,连头都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