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纸巾擦汗用完了,问他:“你怎么了?感冒了吗?”屈子杰摇头,下巴流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蒋言灵像老师请了假,领他去医务室。当时规定生病的同学必须由一名同学陪护,大家都不愿意耽搁宝贵的复习时间,只好由他同桌蒋言灵上阵了。
校医取了一块棉花塞他鼻孔,说:“最近天气太燥热了,你们复习地又急,回去让家长煲点金银花水解解暑。”回去路上,蒋言灵一直走在前面。屈子杰跟上来,说:“那天你看到我的照片了吧。”蒋言灵装傻,说:“什么照片?”屈子杰说:“就是我……和我朋友的照片。”蒋言灵说:“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屈子杰说:“谢谢你,没找老师高发我。”
蒋言灵有些气愤,说:“你觉得我是随便打小报告的人吗?”屈子杰急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鼻孔还塞着棉花,看上去很滑稽。蒋言灵并非有意为难他,说:“算了,我也没想到是你。你爸妈知道吗?”
屈子杰低头,说:“他们在西安工作,不知道,这里只有我爷爷奶奶。”蒋言灵停下来,说:“……我挺羡慕你,你男朋友为你付出那么多……可又很惋惜。”
屈子杰说:“这有什么羡慕……陈为歌他都打算出国了……你……你也喜欢女孩儿吗?”
蒋言灵反驳:“谁跟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屈子杰拧着衣角,说:“我以前骑车回家,看到你和一个女的,在路灯下……”蒋言灵说:“你怎么肯定是我?”屈子杰涨红了脸,说:“鞋子,我当时没敢看,就顾着看地下,看到了你的凉鞋,很特别。”蒋言灵脚上穿的仍是冬箐给她买的凉鞋,上面点缀着标志性的塑料花朵。不知道是不是男同志天生对配饰十分敏锐,就那一眼,让他记住了蒋言灵的凉鞋。
蒋言灵握着拳头,颤抖地说:“你不准跟任何人说。”
屈子杰苦笑,自从两人成了同桌,他看到了她脚上在学校里独一无二的鞋子,心中的秘密就藏匿至今。他怎么可能会和老师说?蒋言灵当然明白这点,但人对秘密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她也不例外。
屈子杰耷拉着表情,看上去很失落。蒋言灵的戒备心一点点卸下,说:“我哥哥说了,上了大学一样能出国读书。”屈子杰说:“我不能,我爸妈希望我考X大,我父亲当年错失了高考的机会,至今都没来首都了,他希望我能完成他的遂愿。”蒋言灵感觉她的心哽在喉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每个人的家庭都是不一样的,能像她这般随心所欲决定自己未来的又有多少呢?
她咽下唾沫,哑着嗓子说:“那就好好读书,考X大,等他回来。”
屈子杰白皙精瘦的骨节在阳光底下泛白,蒋言灵盯着发呆,她听到屈子杰说:“好的,我们一起努力,谢谢你。”蒋言灵说:“我们快回教室吧,不然老师要来找我们了。”她和冬箐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她却庆幸对方是和她有共同身份的屈子杰。
离高考还有不到一周,学校放假了,让学生回家复习,考前一天看考场。
那一年年是部分高校扩招的年份,班主任临行前在台上说:“这是我们高考生的黄金年代,意味着更多人能圆大学梦,能踏进高等院校的校园,同学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我在这里等着你们载誉归来。”蒋言灵听完眼眶带泪,三年了,为了这一刻她们潜行了多久?
那一周时间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书,冼澄海多次来敲门,让她压力别太大,晚上八点冬箐准时来电话,每次她都是以哭声结尾。并非压力太大,而是这种高压的日子即将结束了,她的身体比她更先做出反应。
最后一天休息日,蒋言灵去学校看考场,巧的是屈子杰和她一个考场,他在排头,她在队尾。两人在学校分别,屈子杰擦过她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声:“加油。”
蒋言灵说:“谢谢,你也是,祝你梦圆X大。”
他们心底带着不可言说的秘密,经历最后一次别离。
穿着她的塑花凉鞋,骑着永久自行车去画画班转了一圈,已经一年多没来过了,门前来来往往多了更多艺考的学生,有的已经考完,有的还在准备。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进去,原先一对二的画画教室已经改成中型规模的多人教室了,里面立着十余个画架,旁边的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小水桶。
往里走,是她遇见冬箐的那个教室,依旧是小班教室,此时里面空无一人。那张大桌子还摆在原地,她轻轻抚摸着边缘,回忆起冬箐将她放到桌上轻吻,回忆起她歇斯底里的告白,她竟然说冬箐这辈子都遇不上比她更爱她的人了,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
蒋言灵边看边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推拉门有响动,蒋言灵扭头看,发现文钊穿着文化衫站在门口,脚上蹬着卡其色的凉拖鞋,很风靡的男款。
文钊喜了,拔高声音说:“哟!怎么能遇见姐姐您呢!”
自家长会以后,二人再也没见过面。文钊还惦记着自己被她吃掉的上课教材,大大咧咧走进来打招呼。
蒋言灵说:“这不是苏平池她表姐嘛!”
文钊害臊,说:“什么表姐,我就是个去顶包开家长会的!”
蒋言灵大笑,文钊说:“明天准备考试了,今天还那么悠哉悠哉,志在必得啊?准备考哪儿呢。”蒋言灵说:“为了你,你读哪儿,我考哪儿。”文钊说:“小丫头片子很有大志啊,X大有点难度,是为了我?我怎么觉着是为了别人呢?”
蒋言灵转移话题,说:“你现在毕业了,忙啥呢?”文钊说:“混呗,去小公司打下手,画插画。”
文钊是很有野心的人,远非看上去那么人五人六。她说要给蒋言灵注一道仙气祝她考试成功,蒋言灵二话不说踩着自行车逃命了。回到家空无一人,做饭的阿姨穿戴围裙出来,说饭已经做好了,先生今天不回家。
蒋言灵起床时,冼澄海刚踏入回家的门,身上带有拂之不去的酒气腥臭,他回卧室换衣服,蒋言灵正好坐在桌边吃早餐。
他脸上有青紫的伤痕,蒋言灵问他:“哥,你怎么了?”冼澄海摸了摸说:“没事,有人去我哥们儿场子闹事,我把人给撂了。”蒋言灵心想是别人把你给撂了吧,冼澄海说:“今天考试别骑自行车去了,我送你去学校,给你来个开门红!”
蒋言灵才注意到他身上的T恤是大红色,胸口还有一只鹰。蒋言灵说:“你穿得难看死了……”冼澄海说:“这是传统,我听说送考都得穿红色,考得好不好另说。”蒋言灵说不过生意人的嘴皮子,知道冼澄海疼她,退一步说:“那你不准下车。”冼澄海说:“不下就不下,我远程发射送考光波。”
她坐冼澄海的陆巡去学校,在校门口遇到同样送考的冯家妈妈,也是一身红色,脚上还蹬着红色皮鞋,比冼澄海排场大了不止一倍。有的考生眉头紧锁,有的眉开眼笑像是去春游,蒋言灵哭了几天的眼睛有些肿,去洗手间用冷水敷了一下,意外地察觉到自己来月经了。
兴许是紧张,竟然比之前提前了十天。蒋言灵有些慌,她的校服裤是蓝色,染上血就是黑色了,她急忙翻找书包,幸好还备了一片卫生巾。
进入考场的一秒她小腹有些坠痛,考试铃响,隐痛变成一股一股的波动,她强忍着咬下唇,基本不影响答题。随后的一场考试,身体状况愈演愈烈。三天时间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听到交卷的铃声响起,蒋言灵不可控制地趴在桌上,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喜悦。
考完试后,重点班的学生汇集到一起,回教室坐在原位,老师去教导处领取□□,分发给每一个同学,前后门紧闭,每份答案还带着空白的卷子,蒋言灵凭记忆又写了一遍,写完后交予老师批改。先填志愿后出分的方式卡死了一拨人,改卷是随机的,时好时坏的几率很大。
自交卷那一刻,蒋言灵觉得自己和X大无缘了。每一处落笔都决定了你的去向,在等待老师批阅的过程中,她盯着任课老师渐渐紧锁的眉头,心底的惨状和痛经的苦痛一起上升。辛苦了一年的结果并不喜人,她可以说是绝望。
“蒋言灵,”老师发话,“保守一点,我希望你填G大。”
这一句话,相当于给她判了死刑。
G大并不是差学校,相反,是以文科称雄的强校,虽然一样地处首都,但是档次却比X大差了一级。老师说:“你有很缜密的逻辑,以你的分数,可以冲一下G大的法学,这是他们最好的专业。”
她说:“X大没有可能了吗?”老师说:“我不知道你的作文情况,如果和平常不分上下,冲X大还是很有难度,不过数学老师反馈你的数学答得很好,过程严谨,今年的题目并不难,这种情况下还是很有优势的。”
她领过自己复写的答卷,说:“谢谢老师,我回去考虑考虑。”
她扶着自行车回家,家里空无一人。冼澄海留下生活费,貌似又去出差了。
她将书包放到桌上,仰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从眼角划下。
上不了X大并不是损失,却对不起她全心付出的一年光阴。她想和冬箐去一个学校,感受她生活过的地方,感受她的青春,至少她们还有重叠的轨迹。她翻身,一闭眼就能摹画出校园的亭台楼阁和水榭花都,和冬箐留过足迹身影的院落。
她没有辜负谁,她辜负了自己。
最终她听从了老师的意见,将G大变成第一志愿。学校的尊严很奇怪,如果将X大选择为第一志愿,G大第二,即使你X大落榜了分数足以上G大的任何专业,也有可能会被拒收,因为在G大招生处眼里,她和X大同为重点大学,却并不是你的第一选择。
这点“尊严”会让很多优秀的考生不得不沦落到第二梯队的普通大学,这比落榜的苦痛来得更深。蒋言灵自知没有那么坚决的赌注可下,她采取了稳妥的志愿措施,返校交志愿表的时候,她只比屈子杰晚了一步,她看到屈子杰的志愿表里所有志愿都是X大,心更如掉入冰窟。
不少同学都选择了X大为第一志愿,尽管老师曾提醒风险很大。她相信了老师的判断,那一刻唯有自己的志愿是G大,看着像个傻瓜。
离开学校时她遇到了冯家,两人去甜食店打发时间。
冯家忍了很久的问题问出口:“教授,你第一志愿去了哪儿?”
蒋言灵说:“G大,老师说我冲X大有点风险。”
冯家说:“你是年级前十名里面,唯独将G大放第一志愿的人。”
冯家的消息很灵通,蒋言灵也不想去追求对错了,她问冯家:“你呢?”
冯家说:“我填的邮电,我家人一直想让我读邮电。”
蒋言灵说:“邮电是学什么的?听着像收发报纸。”
冯家说:“可能是和无线电有关的吧,和电视机、收音机有关?我也不清楚。”
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对未来是迷茫的,蒋言灵选的也不是法学,而是自己的强项英语。英语的收分不高,基本过了分数线就能录取。事情基本上尘埃落定了,两个女孩儿各怀心思。
冯家说:“我们俩的学校挺远的吧,到时候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蒋言灵说:“说不定你还喜新厌旧,上了大学就把我忘了呢。”
冯家说:“还是教授了解我。”
两人相视一笑,迎接她们的暑假很漫长,蒋言灵在脑海中简单规划了一下,骑自行车和她匆匆告别了。她想起一个人,自己朝她哭了一周,还没有机会好好答谢她呢。
想着想着,蒋言灵将自行车掉头,骑向了另一幢大楼。
第 40 章
蒋言灵消失近半个月,冬箐听同事说有人来找她的时候,见到门口站的是她,很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