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箐捧着她的脸看,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拇指抚摸她的颧骨,那里还是平平的一片,小北有些不高兴,说:“妈妈怎么每次都摸我这里……”
冬箐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妈妈心疼你呀。”“那……那小北求您一件事可以吗?”小北捏着自己的衣袖,很委屈的说。
冬箐温柔的问:“是什么事呀?”
她撒娇的深情和关雨凉如出一辙,明明很可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果然小北说:“妈妈帮我写作业好吗?”
冬箐噗笑,说:“作业是老师布置给你的,当然要你自己写呀。”“可是……可是好难啊!我根本不会!”小北要急哭了,保姆从房间去了厨房,小北看了她一眼跟冬箐告状:“卢妈什么都不会……”
“她管你吃饭管你睡觉,可没说要帮你写作业啊。”冬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别人帮忙,那小北永远都是小孩儿了。”
“我不想当小孩儿!我要当大人!我不要学数学……”小北嚷出声,很快又服软:“你就帮我一下吧……妈妈~~”
冬箐只好退让一步,说:“你拿过来,我教你,但说好的,我可不会帮你写。”
小北屁颠屁颠回房间拿作业本儿了,这神情像极了关雨凉在截稿日之前求她帮忙完成论文的样子,两人商量课题和在市场里的讨价还价无差别,你推我进或各进一步,小北抱着作业出来,脸上带着得逞般的坏笑。
辅导完小北做作业,冬箐才有时间忙自己的事情。因为疾病请了一周的假,每天还在G大阅兵似的站一下午,冬箐的状态不大好,靠在床上休息了很久才能去浴室洗澡,洗完后经过小北的房间,这孩子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保姆摁灭她的床头灯。
“辛苦你了,卢妈。”冬箐小声说,保姆点点头,说:“你也早点休息吧。”“这边的伙食还习惯吗?和上海差不少吧?”
“谢谢你关心,还习惯……”卢妈犹豫了一会儿,说:“冬小姐,您头还疼吗?我有一个土方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好很多了,您早点休息吧。”
“是。”
冬箐将房门锁上,半倚在床上,正对着贴满蒋言灵照片的墙。她叹了口气,拿床头的检验报告看。几年前她因为突发子宫肌瘤休学,医生在术后告诉她日后的怀孕几率微乎其微时,那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最近日夜颠倒的作息让她有些神经痛,放不下心里的结节再去检查,结果差强人意。
复发了,自己还得找个时间再去动手术。
冬箐扫了一眼便把报告丢在一边,再下一年就是千禧年了,是杂志社箭在弦上的一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杂志社之间的竞争也逐渐激烈,她是很有事业心的女人,剑指副编的岗位,最近因为一点私事耽搁太多了。
冬箐倒在床上,隔空临摹那个人的侧脸。当初遇到的时候,哪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波折。
关雨凉一走,小北从在她家寄住变成了长居,以前让小北喊她阿姨的时候,小北还不会说话,如今能说话了,自己却成了妈妈。冬箐翻身在床头柜里摸烟,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小北搬进来后,自己一股脑儿将全部烟具都扔了。
蒋言灵似乎挺喜欢孩子的,但冬箐……她没有做母亲的意识,或许是得知自己和成为母亲无缘那一刻开始的。卢妈是在上海生活的父母的保姆,千里迢迢将她请过来救急,在不那么细致的胡同文化里生活,卢妈起初也是颇有微词的。
生活就是一个熬字,什么时候到头了,什么时候就轻松了。
她无法像蒋言灵解释小北的来历,一方面不希望小北知道自己身世,而有了被冷落的感觉,一方面,自关雨凉死后,她已经将小北视如己出了。自己无法生育,于是自私的将孩子囊入怀中,冬箐认为自己很卑鄙,却卑鄙得有礼。
她已经愧对了一人,不想再辜负了一人。
灯灭了,蒋言灵的照片在月光下莹莹发亮,冬箐辗转无眠,盯着照片发愣,过了半晌困意袭来,闭上眼,她似乎就看到了蒋言灵失落转身的画面。她不过才十八岁,太残忍了。
冬箐换了个姿势,压住一边太阳穴的神经痛。
她想起蒋言灵曾经问她如果千禧年是世界末日,当它来临的那一天,她会选择什么死法?当初自己的答案是希望能先她一步死去,她不愿意面对爱的人离去,早走一步,心里会少一分痛苦。
蒋言灵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她的标准答案是两个人要一起死。生前已经活得那么羁绊,死后还要同连理枝般纠缠不清。冬箐在心里想,她的小爱人真是个浪漫胚子,如今想来,恰恰是当初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
同生共死,多么鲜明的浪漫色彩,也反应出她对感情的保留态度,她无法做到全心的付出,习惯地让自己留有退路。她们生活在危机重重的社会,一个口诛笔伐能将人至于死地的闭塞空间,蒋言灵还太小,因为身份和家人反目成仇,冬箐见过不少,自私地不想让她承受这种苦痛。
蒋言灵决意分别,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冬箐宁愿自己过得苟且,也不愿看到蒋言灵为她众叛亲离的那一天。抵不过世俗的压力,某一天,她是要成婚的。
没有谁会在爱情面前伟大,她们只不过是浩瀚烟星宇中最微眇的一点,冬箐已经偏离了,她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蒋言灵可以选择一个没有她存在的、更好的人生。
而她也几近做到了。
过了今晚,又是一别路人。
很好,冬箐默默地想,伴着头疼睡去。
第 48 章
趁着北国还未进入雪季,G大组织一场新生的体能测试,大一测一次,大四再测一次。宿舍拿到了体测的项目表,叫苦不迭,巴不得能哭出一场六月飞雪。
仰卧起坐和坐位体前屈都不在话下,但八百米是拦路虎,有及格线,冬天没过,夏天还得测一次,最好争取是一次过。蒋言灵捏着那张表反复看,然后揉成一个纸团丢了出去。
“小灵……帮我打点热水……”孙兰兰探出一个头,在上铺哼哼唧唧,“我经痛。”
蒋言灵蹬着拖鞋,拿暖水壶去楼梯间,擦身而过一个女生在戴耳机听歌,蒋言灵不小心撞上了,暖水壶砸到地上,女生的收音机连着耳机也掉在地上。
蒋言灵连忙说:“对不起……”蹲下来帮她收拾收音机,女生帮她把暖壶放正,说:“木塞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你干脆用我的吧。”
她将身边自己的木塞拔下来塞在她暖壶里,蒋言灵把耳机绳卷了几圈递给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我会再买一个还给你……她接暖壶,女生捏着壶不撒手,笑着说:“蒋言灵,还记得我吗?”
啊,蒋言灵看到她的脸,在心里叫出声,随即说:“苏平池?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平池站起来,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
蒋言灵犹豫地说:“我以为你在X大……”
“我跟人闹了别扭,换了。”苏平池无所谓地说。
蒋言灵打心里羡慕她的率性,跟人闹别扭?这理由能支撑她和顶尖名校擦肩而过吗?蒋言灵发现她手上还有一张单子,苏平池挥了挥说:“你们什么时候体测?”
蒋言灵说:“下周一。”苏平池说:“我们时间一样,跟你们一起去,行吗?”
一般学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是同寝室的一起行动,蒋言灵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和舍友一起去,但还是答应了。她们宿舍出来一个同学,压根儿没正眼看她,从她身边经过了。
蒋言灵疑惑地问:“你跟宿舍的……感情不好?”苏平池哼哼,说:“观念不合,得过且过吧,走了,再见啊!”苏平池塞上耳机,蒋言灵发了会儿呆,想起孙兰兰还在床上苦不堪言,连忙跑去接热水。
孙兰兰在床上滚来滚去,徐雨说:“幸好你是现在痛经,要是下周痛,就只能拖到来年体测了。”
蒋言灵将暖水袋递给孙兰兰,说:“来年体测有什么不妥吗?”徐雨说:“只能和体育生一起考,你说有什么不妥?”
周一阳光明媚,徐雨说这叫“乐景衬哀情”,光是想想在这一刻不停歇地跑上两圈,蒋言灵的下腹就隐隐作痛。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她们宿舍待考时,苏平池蹬着回力的跑步鞋轻松上阵。
“平池,这里!”蒋言灵挥手叫她,苏平池边热身边跑过来。徐雨对她略有耳闻,说她从来不上课,但考试成绩就是好。
“她是你高中同学?”孙兰兰很诧异,蒋言灵说“对,最近从X大转过来的。”
徐雨咋舌,若有所思,蒋言灵问她怎么了,徐雨才说:“你别和她走太近。”“为什么?”
徐雨沉默了片刻,孙兰兰扑过来勾蒋言灵的脖子,说:“哟,咱们队伍又多了个大美人。”她指的是苏平池,孙兰兰朝她挥手喊“大美人”,苏平池拍拍手,朝她射了两枪喊“大帅哥”。蒋言灵捂着嘴笑,这两人的电波似乎很合拍。但徐雨似乎不怎么高兴,说了句你好就远远躲开了。
就位的同学准备热身,蒋言灵跑到苏平池身边,两人准备结伴跑。蒋言灵问她:“你表姐最近怎么样了?我好久没上过绘画班了。”
苏平池狐疑地问:“我表姐?我表姐是谁?”蒋言灵说:“文钊呀,她以前是我的兴趣班老师。”苏平池哈哈大笑,说:“她不是我表姐,她是我对象。”蒋言灵大吃一惊,说:“你……你对象?”苏平池理所当然地说:“是啊,咱俩谈恋爱来着。不过这厮最近跟我闹矛盾,要掰不掰的。”
她喜欢女的,蒋言灵不可谓不震撼,但她怎么能那么轻易地说出来?她无法从震惊中走出,苏平池说:“你看不惯?”蒋言灵立马说:“不、不是……你怎么能……怎么敢这么随便说出口?”苏平池说:“喜欢个人有那么困难?说就说呗,别人还能拿你怎么样?”蒋言灵问:“你不担心……你身边有人不接受吗?”她说:“不接受又怎么样?你以为,我那帮舍友为什么会疏远我?”
蒋言灵换了个热身姿势,苏平池接着说:“她们在背后喊我变态,我一出现,她们话都不敢说了,嘿,还有你那个舍友,是不是躲我也躲得跟瘟疫一样?”蒋言灵知道她说的是徐雨,但出于同学情谊,蒋言灵还是说:“这确实……是个不常见的现象。”苏平池挑眉,说:“你知道以后,还和我做朋友吗?”“为什么不做?”蒋言灵心虚,她也有个秘密,不敢公之于众的秘密,她没有苏平池那么豁达,那么无所畏惧,她在意别人的眼光,也珍惜得来不易的宁静生活。蒋言灵知道文钊曾经爱一个姑娘爱得失魂落魄,随后又振奋了,这姑娘当然不会是苏平池,她当时还和自己一样读高中呢。
苏平池拍拍她的背,说:“体测加油,我跑得可快了。”
蒋言灵回笑:“你要跑得不快,也不可能轻易翘那么多课了。”苏平池的性格鬼灵精怪,跟文钊的别具一格可谓契合。她说:“你不是想见文老师吗?咱们跑完一起出去溜达呗?”
蒋言灵回头望了一眼她的舍友们,想到平池说不要在乎别人眼光的那番话,对她说:“好。”
发令枪响,苏平池率先跑了出去,蒋言灵紧紧跟在她身后一两米的位置,咬牙跑完了八百米,有女生刚到终点就吐了,蒋言灵有些头重脚轻,苏平池脚下生风,勾着蒋言灵的肩膀说:“咱们走,带你去玩玩。”
蒋言灵盯着她白色的回力鞋发呆,苏平池把她带到了军人俱乐部附近的溜冰场,丢给她一双滑冰鞋,说:“过了这个季节,咱们就可以溜真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