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言灵说:“干活吧,怎么不刷了?”文钊说:“你真的……不去机场?”蒋言灵说:“为什么要去机场?”她走进卧室,文钊追进去,蒋言灵突然回头问她干什么,文钊自己咬了一根,把烟盒递过去说:“抽烟吗?”蒋言灵愣了一下,掏出打火机,她打火的姿势还不熟练,帮文钊燃了火,自己也燃了一根。两人席地而坐,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文钊说:“你说你的人生从没冲动过?我还担心,你今天至少会冲动一回。”
蒋言灵笑着说:“冲动也要有目的,我跑去机场,“人去楼空”,有什么意义呢?”她弹了弹烟灰,烟雾中看不清表情。文钊默了,深吸一口烟卷,让香烟浸肺。
小区门口有一辆刚驶出的计程车,后备箱里载着两个巨大的箱子。
司机问客人:“现在打算去哪儿?”她说:“去国际机场,快点儿师傅,我四点钟的飞机。”
司机熟练地摆动方向盘,心里纳闷儿,今天怎么就不堵车呢?
“您运气真好,往日里这条路堵得根本不能走!”
“是吗?”她说着,摘下墨镜看着窗外,“今天天气可真好。”
“您是游客吧?来这里玩几天的?去过故宫没有?”司机回头看她,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去了,丢了几样东西,只找回一样。”她说。
司机遗憾的说:“那真是可惜了,你现在打电话到电台备个案,说不定还能找回来,到时候给你邮到外地去也行,现在条件富余多了……不像我们以前……”
她打断司机说,“再等等吧,有时间,我会回来找的。”
司机说:“这儿是个好地方,有空常来玩……别说你,我一个四十多年的土著,都没走完这座老城呢。”
“一定。”她笑着说,“我会回来的。”
第 63 章 敬往事一杯酒
时隔多年再次降落在罗根机场,冬箐静静地观赏着进入帘幕的市区,还有她静谧的繁华。
故地重游,她心里早已没有当年的兴奋感,一人背井离乡求学的孤苦,这辈子似乎体会一次便足以。机上的乘客不乏留学生,更多的是第一次接触这片陌生土地的学子。长途飞行让她不得不选择头等,可她已经能想像身后的舱位,那些充满新鲜感的学生内心是何等激动,亦如她当年险些要蹦出胸膛的急迫之心。
空姐忙不迭地介绍波士顿的人文和水文信息,冬箐将随行的物品放回手提包,活动了一下僵硬了十多个钟的筋骨,等候航班的安排。但这次的降落异常颠簸,此时并不是美国的季风季节,她们被迫在空中盘旋许久才降落。
飞机失事的大概率发生在降落的时候,特别是当飞机二次俯向跑道准备降落时,人的感官敏锐度会被紧张稀释,不知为何这让她想起大学时的公路旅行,一群年轻人狂妄地提出直穿北美的计划,最后还真被她们到了明尼苏达的布卢明顿,可惜因为行程太紧张,也没有在原定的圣保罗待多久。
美国不止一个地方叫圣保罗,但最著名的还是巴西的圣保罗。她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见闻过圣保罗著名的孔戈亚思机场,是全球最危险的机场之一。她的跑道之短,让很多商务机长“望而却步”,特别是“来历不明”的涡流更难以降落。
不知为何,在颠簸的几分钟内,她能想到那么多过去的事情。
可一旦降落,这些过去,兴许就不会再提及了。
老朋友在抵达站等候多时,冬箐联系了机场,直接将行李送到酒店。她到达的时候只背着一个手提包,扎着丝巾,像是常年四处旅行的短途客。
“Eis!Guten Tag!(早上好)”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热情地朝她伸开臂膀,冬箐回说:“Guten Tag!”
“You must be tired。”女人笑嘻嘻地说。
“别装了,咱俩都多少年朋友了,”冬箐摘下墨镜,“嫁了个洋人,把汉语忘了?”“哈哈哈,你倒是知道回来看看,”女人凑近了看看,说,“也是没怎么变。”冬箐跟她并排走,说:“读书的时候长得老气,现在属老的最嫩了。”
她们聊了一路,聊生活,聊伴侣,冬箐对国内的情况知无不言,唯独绕过了感情的追问。女人笑着说:“别变着法子往脸上贴金了……你不只是要在这里待吧?”冬箐怀疑地看着她,说:“关雨桐,刚来就想赶我走?”女人驾着车,在道路上飞驰。她说:“我猜你来这么一趟,不会那么快想回去。”冬箐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她说:“就在这待几天,我看看,能不能去看看雨凉。”
轮到女人沉默了,等到灯口,她说:“雨凉都走那么多年了,再看何必。”
“我这么多年都没惊扰过,她最好是把我忘了。”
女人叹口气,说:“她估计是把我也忘了。”关雨桐邀请冬箐去她家里做客,但她丈夫在大学教书,儿子又去上学了。冬箐不忍打扰她短暂的私人时间,完成了简短的下午茶后急着回酒店倒时差。
到了深夜,冬箐依旧辗转难眠。她干脆坐在桌边,开灯,将一路的见闻,和脑海中争执不休的想法写下来。什么时候日上三竿,她再睡过去,又是晨昏颠倒的一天。不同于商业气氛浓重的大城市,她更喜欢学院气氛浓厚的风景小城,像英国的巴斯。刚从一座浮世绘逃离,她迫不及待想跳进圣池中来个全身的荡涤。
国内的生活如何呢?
见过了临别的一面,她会不会伤心?还是庆幸她多年的阴骘远走高飞了?
冬箐拿着笔,在线条纸上描绘她的脸,曾经专属她的小爱人,这么多年深深浅浅的伤害,最后的离别,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却亦是痛彻心扉。
多年下来,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功利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和最爱的人的哥哥联姻。抉择的瞬间,她有想过小爱人的感受吗?
当时她恐怕只想和她断个干净,然后理所应当地和同为功利商人的冼澄海结婚。他们是两个深爱她的成年人,也是伤她至深的人。冬箐机械地画完了,这个动作发生地自然而然,像她从来没离开过那样。
可惜第三天她回酒店,那张看似残损的纸张,已经和昨日房间的凌乱,一起消失殆尽了。
Enjoyyour trip(享受你的旅途),床上只摆着这张卡纸。
不去想,也不要想,冬箐闭上眼睛,该来的惩罚,最后的圣敕,她一并、毫无保留地接受。
几个忙于事业的好友意想不到地凑齐了,大家纷纷说要给紧促的人生一个break time,他们像年轻人一样,在纽约汇合,十余小时的公路旅行,行驶于一望无际的洲际公路,小睡片刻,再睁眼,依旧是满眼的萧索绝望。
老同学问她十多年后故地有别于故里的感想,她说:“聚群到幽闭,一夜之间。”
太不一样了,在西部随时会死去,糟糕的是,可能还会被风尘掩埋。
星空浩繁,但也奇诡。十年后变的到底是环境,还是心境?
国内时间正是红日当头,城内的空气又开始干涩了,不,应该说是从未湿润过。
蒋言灵更是忙得连轴转,校招实习的去留还得由她定夺,来了一位不力的副主编,竟然连主编也开始忙了。
时而嗜睡,又时而失眠,冷静片刻都能听到耳鸣的声音,最气人的是还能看到冼澄海当甩手掌柜“招摇过市”的模样(虽然很少),这股气,能把她离体的魂魄给拉回来。
“我有点想魔头了。”她听到广告的同事说。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确实是大部分人的心声。蒋言灵能清晰地忆起冬箐离开的那个下午,她徒留给自己的一个背影,绑着丝巾,闲适得如同不曾来过,像《魔法保姆麦克菲》,她手中就差一把会飞的伞了!
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去烟摊买烟,像个颓废少女一样叼着回来,然后人生最傻气的画面定格在她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人视网膜里!冬箐不可能不知道,她在笑,她转身的上一刻,笑得很透彻!
可她就这么走了!蒋言灵不堪示弱,她也转身,匆忙去布置自己的小家。
一个被油漆荼毒地破烂的小居室,她深吸一口气,从未如此爱过刺鼻又呛喉的现实气味。
一日下来,漆工文钊身心具疲,问她:“工头,今天管不管饭啊?”
蒋言灵惊魂未定,脑海中还是“理应四点半出现在机场”的背影。她华丽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离去还是那么翩然从容,似她不曾来过。
文钊看她泄愤似的擦火机,忙说:“工头、工头……让小的给你点烟。”
蒋言灵呸呸,说:“烟不是好东西,烧了。”
文钊献宝似的献出当年蒋言灵的临摹画作,问她:“那这些宝呢?”蒋言灵扫一眼,脸红,说:“通通烧了。”生活的帷幕落下,下一幕轻启。
她盯着自己不伦不类的油画,觉得人生,似乎还没那么糟糕。
谁知道呢。
第 64 章 “我最爱的姑姑”
小北上了初一,身边没有妈妈的管束,性子越来越野了。冬箐离开的时候身边没有这个小屁孩,但她出现在冼澄海家里,看似理所当然,但细细想来……
不,现实根本没给蒋言灵细想的时间。
蒋言灵好不容易去一趟冼澄海家,就被小北这孩子盯上了。
“姑姑!我要吃麦当当!麦当当麦当当……”冼小北屐着拖鞋围着蒋言灵打转,蒋言灵手头的东西左一袋右一袋,小北二话不说帮她拎走了。
“爸爸呢?”蒋言灵问她,包还没放下,小北拉着她的胳膊说:“出去了,家里只有卢阿姨。”“噢,又出去了……”
小北不管冼澄海叫爸爸,一般都说“他”,或者“冼叔叔”。空白了十多年的人生突然出现一个爸爸,别说搁在孩子身上,就连蒋言灵自己现在也很少管冼海鹰叫爸。
“作业写完了吗?”
“暑假作业哪儿有那么快写……开学再写……”
蒋言灵很有原则,摁着她的肩膀说:“不行,你答应我,咱们吃完麦当劳,你就回来写作业,行不行?”“就一次……”
“我们先说好,不然以后不带你出去了。”
小北眨巴着大眼睛,她比同龄孩子矮一点,看着还像个小学生。
“好……”小北糯糯地说。
蒋言灵在她小时候就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那会儿还在读大学,正和冬箐打冷战。与其说蒋言灵和冬箐有缘,不如说是和小北更有缘,现在冬箐远走高飞了,这孩子还冠着家人的姓氏“为虎作伥”。平时冼澄海没空料理她,管教她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蒋言灵身上。
以前是冼澄海对她太好,没想到这种好是有前提的,现在蒋言灵为小北做牛做马,颇有还债的意味。蒋言灵给她新买了一双球鞋,真皮纯白的,小孩子最怕鞋子不好穿坏了脚,皮子不好容易脚臭、生皮癣。虽然没过两天小北肯定能把白鞋穿得乌黑,但毕竟是自己的侄女。
她不仅是冬箐的孩子,更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破碎家庭的一部分。她不想再让后生有被抛弃的心理,就像冼澄海常年“流落在外”、自己不认父母。
“因为她的冬箐的孩子”能占自己多少分喜爱呢?蒋言灵无法用计量去度衡感情,这对小北不公平。
“想吃什么?”
“开心乐园餐,我想要两个玩具……”
“一次只能拿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