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英俊非凡的美男子,身着一件白色锦缎绣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宛若潘安,只是举止言语显得过分轻佻、华而不实,却也不知多少女子为了那副臭皮囊衣带渐宽。
远远瞧着那男子口若悬河谈笑风生,陈小咩呆立当场不觉红了眼眶。
见亭中之人并非什么姿容出众的美丽女子,更非“心头大患”薛琉儿,拓拔无双心中大定,刚要得意发笑,却见陈小咩急不可待飞步向前,大声唤出了那男子的姓名:“常居负!你丫这些年死哪去了!”
名字怪异的英俊男子回头瞧见陈小咩,眸中闪过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狂喜,慌忙拿油腻手掌蹭了蹭身旁小斯的衣衫,整了整衣冠后张开双手,似是在等待着陈小咩投进他的怀抱——殊不料,陈小咩一声怪叫,竟是一拳砸在常公子脸颊!
“噗嗤——”
满嘴油腻一口喷出,在场之人无不呆若木鸡,眼见陈小咩对那俊俏男子拳打脚踢,沈立方慌忙拉开陈小咩,开口劝说却尽显宠溺滋味:“宝贝女儿,你……你若不待见他便与爹爹说一声,爹爹替你砍下他的脑袋,又何必要浪费力气,你看看,都出汗了。”
“谁让你杀他了?”陈小咩瞪了沈立方一眼,伸手一把拽住常居负手臂,将他小心掺起。
鼻青脸肿的俊哥儿居然也不气不恼,龇牙咧嘴挤出一个难看微笑,趁着陈小咩猝不及防,竟是一把将她熊抱进怀里,大声笑道:“陈乞丐!老子回来啦!”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常居负是常家村一带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白脸,父亲是戏班子唱花旦的名角,这打小不学无术的无赖显然是得了父亲的好皮囊,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颦一笑皆勾魂夺魄,任哪家姑娘见了都得怦然心动。
常居负的父亲希望自家儿子能子传父业,可好吃懒做的常居负却不那么父子同心,整日里于十里八乡游荡玩耍,与当地痞子厮混在一起,遇到漂亮娘们便搭讪戏弄,浑浑噩噩的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常居负不愿学唱戏,三教九流的破玩意在他眼中与乞讨无异,他不愿读书,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瞧见的却是一篇篇拗口难弄的酸涩,至于学武他倒是想过,只不过贫读书富学武,就他的家境能请得起哪位师傅?能拜得上哪门哪派?
常居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除了那张传自父亲的俊面孔竟是一无是处。
常父恨铁不成钢,终于将他逐出了家门,常居负却不哭不闹,大摇大摆离开了家,转而与村子里头的有钱寡妇勾搭在了一起,混吃混喝待到被人驱赶,便又凭着好相貌榜上下一位富婆。
生活似乎只剩下锦衣玉食、歌天酒地、风流快活,眼下趁着年轻,待到老了怎么办?——常居负一口饮下滚烫烈酒,自语了句:“管他呢。”
常居负遇到陈小咩的时候,正逢被林家村富婆剥光衣服驱赶出家门的狼狈不堪,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人默然对视,乞丐陈小咩眯起目光毫不羞涩的打量着常居负全身,反倒惹得自认厚面皮的俊哥儿先浑身不自在起来。
“喂!小乞丐,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本公子姓常,是林家夫人的老相好,眼下不过是和林夫人吵了架,等过些天火气消了老子伸手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羡不羡慕?”
陈小咩面露惊讶,然而眼底却冷淡得直叫人打哆嗦,闻听常居负言语不说好话巴结,竟是叹了口气扭头便走。
常居负只得恬不知耻的陪着笑脸,上前拽住陈小咩胳膊,抛媚眼道:“你瞧我那么俊俏,倒是给身衣服赏点儿银子呗。”
眼下结果通常无非两种,一是遇到好心人,虽心有不快却还是赏了些衣服铜板,好让常居负能继续混到下一个村镇,二是遇到脾气暴的,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是寻常。
然而眼前乞儿却出乎常居负预料,给出了第三种结果——
“你叫什么名字?”陈小咩声音极是婉转好听,好似常居负唱曲的父亲,让俊男子有些发懵。
“我……我叫常居负。”
“倒是有一副好皮囊。”乞儿从包裹中取出一条宽大裤子、一件干净衣衫,布匹粗糙但好在没有一丝异味。
常居负慌忙接过穿上,抱拳道谢后便想赶紧远离眼前这古怪女孩,至于是哪里觉得古怪却是说不上来。
一缕飘香让常居负止住了离去步伐,只见陈小咩自包裹中又掏出一个薄饼,撕下一半后扬手递给了常居负,俊哥儿腹中饥饿,忍不住伸手接过大快朵颐起来。
两人蹲在林家大门旁的墙根边上默默吃食,待得将薄饼不快不慢咽下肚腹,陈小咩笑道:“姓常的,你敢不敢跟我走,等我挣了大钱,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乞丐莫不是蠢货?这副一穷二白的模样,让人如何相信她能挣钱?——可不知何故,常居负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
后来的日子便是两人向南而行,一路上偷鸡摸狗的勾当从没少做,吃食不济的时节,便连树皮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对这样的生活,最早锦衣玉食惯了的常居负还不甚习惯,到后来一连饿上几天,又被陈小咩传授了“吃树皮也能快活”的秘诀,便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姓常的,你瞧那边那人在吃烧鸡,你先狠狠的闻一口烧鸡的味道,然后屏住呼吸大口吃树皮,树皮也就有了烧鸡口味。”
为了挣钱,名抢暗偷的事儿两个胆小鬼自是不敢去做,但摆些个江湖卖艺的摊子可难不倒他们。
常居负有一口传自老爹的好嗓子,陈小咩机敏,能偷偷将别家戏班子唱戏的曲目歌词摘抄记录,两人“双贱合璧”竟也挣下不少银子。
有时运气好挣的铜板多了,便得提防别家卖艺人眼红给自家下绊子,更要掏出一部分钱来孝敬当地的地痞流氓,这时的常居负方才知晓自己老父的不易,第一次捧着到手的铜板,在月色朦胧下男子汉大丈夫竟是呜咽哭泣。
除了唱戏活儿,譬如胸口碎大石、变戏法、踩高跷等技艺两人也颇多涉略,生意有盈有亏,最是亏本的便要数与人家下棋谋生的有样学样,在街边摆下珍珑棋局招徕顾客,结果两个自命不凡的臭棋篓子被些个老江湖杀的棋盘上片甲不留更是口袋里分文不剩。
等混完了一个村镇,两人便转去下一个村镇,没有马匹车辆的两人只得跋山涉水,穷山恶水中更得自己在山上逮野鸡野兔,火烤烟熏哪怕没有油盐酱醋亦是一顿人间美味,惹得已然许久不曾开荤的常居负一度想留在山野狩猎为生。
如此艰辛过活直到武当山下,两人典当了浑身家当,用积蓄已久的钱财盘下了武村一家客栈做起了正经的生意买卖。
那时的武当山有号称“天下第一宗”的武当宗为依仗,引天下豪杰聚集,道观香火繁盛,自也鸡犬升天便宜了山下武村的商户。
虽说如此但物极必反,外来游客多了,当地人一瞧开客栈能挣钱,便将客栈开得“漫山遍野”,结果生意却反倒不如从前。
陈小咩与常居负生意惨淡,又捧着个烫手山芋不舍得丢,汲汲营营也只能勉强度日。
每每瞧着客栈冷清,少年老成的陈小咩望向常居负的目光总有些愧疚,可常居负未曾告诉过陈小咩,眼下日子哪怕穷苦,却只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自在快活。
比之从前被富妇养做禁脔、抛下尊严卖笑为生,比之从前花天酒地却尝不出酒肉滋味,比之从前阿谀奉承、瞧着一张张人模狗样的笑里藏刀——常居负从未告诉过陈小咩,他有多么喜爱与陈乞丐在一起的日子。
一位老乡的到来叫常居负不得不抛下一切返身回乡,某个噩耗传来,若是换作从前的白眼狼,常居负说什么都不会去理会,可与陈小咩在一起,俊哥儿竟是不由分说辞别了挚友陈小咩随乡人回家。
——“常居负,你父亲去年被地痞打断了腿,眼下躺在家里天天念叨你的名字,你若还有良心,就随我回去奉养你家老父!”
——“百善孝为先,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当起责任,陈乞丐你等我,我会回来寻你的,到时候你可得将咱们客栈做大咯,若是混个经营不善我非剥了你的皮!”
——“要滚快滚!啰啰嗦嗦半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今天的话你可得记好了,若是你去而不反,我就追到你常家村,你若不怕我拳头厉害便给我等着!”
——“陈乞丐,我走了你会成亲么?会找个武当山的俊道士狼狈为女干么?”
——“你那是什么破词儿?莫不是看上我了?莫不是在嫉妒?哼哼,你若喜欢我便早些回来,说不准哪天我就看上了哪个名动江湖的大侠客,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呸呸呸,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啥模样,我常居负英俊潇洒会看得上你?等回了常家村,我就讨他十七八个漂亮媳妇,让你陈乞丐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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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常居负。”龙隐亭中,陈小咩啜一口茶,抬眼笑望着对座的俊美男子,“说好的‘十七八个漂亮妞儿’呢?”
常居负摊手苦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讨这么多媳妇?”
陈小咩咯咯发笑,拍胸膛道:“不打紧不打紧,你既然是沈立方的贵客,想问沈家‘借’些个银子讨媳妇,自也是小事一桩。”
常居负目光温和,轻轻摇头:“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陈小咩笑骂:“那我一辈子不嫁人呢?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
常居负不答,俊美面庞扬起淡然笑颜,倾国倾城谁说不能赋予男子之身?
陈小咩目光深邃,笑容显得惆怅而难以捉摸:“你真傻,不止是你,还有沈立方、还有沈翰儿。”
常居负自嘲发笑,点了点头举杯敬酒,连饮三盏。
第一杯酒,敬已故老父亲,年少轻狂落得父恩难报,浪子回头终不敌沧海桑田,好在父亲临终孩儿能在榻旁服侍,虽难偿孝道,吾心却可稍稍安宁。
第二杯酒,敬眼前陈家女子,比之沈家珠宝金银万顷,常居负终究视陈小咩为“陈乞丐”,哪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需在陈小咩身边便不难寻得快活。
第三杯酒,敬常居负自己,可恨当年离去时的多嘴,如今那位不通人情的陈小咩竟当真心有了所属,而那窃据陈小咩心灵的人儿居然还是位女子,真叫常居负再也没了半分机会,一如沈立方第一回瞧见这位俊美男子时的叹息:“可惜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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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故人到来,却并非陈小咩的相识。
夜半时分,龙马阁内忽而烟雾缭绕仿佛仙境,正挑灯阅览武学秘籍的王丹霞不知不觉头脑昏沉,头颅渐渐低垂,身子缓缓伏于桌案,而后毫无知觉的进入了梦想。
被绳索捆绑手脚的小竹儿笑容鬼魅,望向烟雾浓郁之处渐行渐近的人影,一双光彩眼眸中满是欣喜。
“小葵儿!你怎么来啦?”
微弱烛光下,一位身材矮小、面容秀美的盲眼女童缓步接近,那个曾在沙海邪王教前为司马兰华推动轮椅、吟唱歌曲的女孩,便那么径直走来。
沈家府邸高手如云,守卫何止千人,莫说只是如此一位盲眼女娃娃,就算宗师境高手到来,又何以能够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龙马阁是沈府堪比沈立方私院的第二要所,阁楼中看似空空如也,却任谁都不知道其中暗藏着多少死士,如今更有被沈立方视作掌上明珠的沈家三小姐沈小咩入住,楼内是如何一副杀机四伏定是难以想象。
当日老渔夫挟持陈小咩换以武学秘籍,却终究不敢亲自去阁楼中逛逛,怕的便是步行于阁楼,前一刻还是好好的,后一刻便被某个暗藏在拐角阴暗处的武道高人摘去了头颅,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前被小竹儿唤作“小葵儿”的年轻女娃娃步伐虚浮,显是不懂武艺的外行人,凭她如何能够进入“龙马阁”?——若换作寻常人必会有此一问,然而熟知小葵儿厉害的小竹儿却是见怪不怪,目光望向小葵儿身后低声询问道:“小葵儿,主人她……她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