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雁拔下头上发簪,几度想以此刺杀柳红嫣的她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却如何都兴奋不起来。
见榻上之人狼狈模样,春归雁自怀中取出帕子,抹去佳人唇边血渍,嘴中兀自轻声喃喃:“柳红嫣,为何偏偏是你屠杀了我家满门?母亲曾言你若规规矩矩,身为花楼主亲传弟子,‘花红柳绿’楼阁本就是你囊中之物,又何必急在一时?若非如此,今*你我该是何等要好的姐妹,甚至——罢了罢了,我终究不懂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此刻你总算是要死了,不是死在我手上,而是天道报应理应如此……你会又一点点后悔么?”
紧咬嘴唇狠下心肠,春归雁抬起臂膀用力扎下,以发簪尖锐刺透了美人心口,鲜血大量涌出浸得殷虹衣衫更为鲜红,柳红嫣死不瞑目竟临死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爱目睹鲜血的春归雁急忙退开,一瞬间心头竟涌起了莫名古怪,手脚顿时只觉冰冷,想要开口叫唤却连喉咙都难以发出声响——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房内熏香缭绕不散,春归雁倒在地面身子微微抽搐,目光所及是面露古怪笑容的银丝缓步走向“柳红嫣”,伸手扯下了一张□□!
这……究竟——春归雁只觉头脑空白,无法看见榻上人模样,却忽而想起柳红嫣唤自己“雁儿”、“好孩子”的语气,何以与母亲庄寿忠如此相似?——脑海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被春归雁迅速掩埋,竟是不愿亦不敢去想。
手持“柳红嫣脸皮”的银丝笑容鬼魅,在春归雁跟前俯下身子,将面具在春归雁脸上比了比,喉头发出了柳红嫣慵懒而娇媚的嗓音:“这张面孔多适合你呀。”
春归雁浑身冰冷如坠冰窖,闭上双眼似要逃避这如同噩梦的现实,最后没了半点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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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镣铐连枷忽而被人打开,两个魁梧狱卒拽住了春归雁纤细胳膊,不顾其死活将她往地牢外拖拉。
春归雁身子无力垂地,沿着阶梯磕磕碰碰,惨不忍睹的一对双足在地面留下一道触摸血痕,于离开黑暗牢狱,直冲户外刺眼阳光的刹那,几乎要瞎了双眼。
恍恍惚惚,她被装进了铁牢,由马车拖拽驶往她该去的地方。
一路缓行,一张张曾向自己阿谀奉承的嘴脸,却满是幸灾乐祸、厌憎恶毒。
不知不觉,马车终于停在了苏城北城城门口,那是陈小咩离去的地方,那个心机城府深不可测的红衣女子,莫不是早在这时便已设下了死局?
春归雁被壮汉提到木台之上,一位怒目圆瞪的持刀巨汉面露狰狞早已迫不及待了。
断头台前围绕着众多百姓豪商,人山人海皆交头接耳着“曾风光无限的柳红嫣要被斩下头颅”一事,或可惜、或赞许、或惶恐、或鄙夷——却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要被砍头实是春归雁而非柳红嫣!?
女子被人压着肩膀屈跪于邢台之上,春归雁眯起眼睛抬头望去,城楼顶上身着红衣的女子顶着自己的面皮冷眼旁观。
绝望之境,春归雁泪盈于眶仰天大笑,再也不如疯狗般咆哮顽抗、企图辨明身份,目光与红衣女子相触,除了无奈与敬佩竟再无怨恨可言。
那红衣女子是何等的狠心,为得“花红柳绿”旧部归心,可舍得忠仆珍珠赴死,舍得“天下第一”的美丽皮囊,舍得一辈子用春归雁的身份活着?
柳红嫣杀师夺位恶名昭彰,哪怕再有权势都少有英雄好汉愿意入伙,如今以“杀死柳红嫣”成为英雄人物的春归雁之名重新洗牌,日后所得优势自是不必多言,此等妖邪诡计常人岂能料想?又该让人如何提防?
只是自此以后世上再无柳红嫣,哪怕成就千秋帝业亦是春归雁之名载入史册,她柳红嫣不要功名挖空心思求的究竟是什么?
傻傻望着那双令春归雁永远都捉摸不透的狐媚眸子,刀斧手提刀斩落血贱当场,苏城骤然响起一片无知掌声,只有站于最高楼顶的红衣女子眼神迷离,抬眼瞧向北寒方向轻声自语……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沈立方寿诞,膝下儿女三人孝心一片,宴请全镇七日有余,席上酒肉莫不是平日罕见的山珍海味,念起沈家三女归家的丰盛酒宴,那还仅是在两月前而已,这等动不动就摆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让全镇人白吃白喝的阔绰手笔,任谁都得叹一句“沈家真是财大气粗”。
外头镇民欢笑呐喊好不热闹,而远离喧嚣的湖心龙马楼中,沈家大公子沈前文却灰头土脸若丧家之犬,于不懂人情世故的倔强三妹房门前来来回回踱步徘徊。
遵从老爹沈立方命令来此“诱拐”妹妹参加晚宴的沈从文可真是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连“三妹”的称呼都渐渐改作了“我的姑奶奶”,换来的却是房内蛮横女子一句:“闭嘴!”
被逼上梁山的读书公子哥将心一横,想着就那么空手回去也得被老爹骂个狗血淋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招来了家奴恶仆,撩起袖管便闯门而入,意图绑也要绑着自家三妹晚间赴宴。
熟料那位内息气海早已被毒物闭塞的女娃,一身玄妙剑法却非花架子,娇小臂膀持起手边鸡毛掸子硬是将数十位顾忌沈三小姐身份而心有余悸的彪形大汉揍得浑身是伤,再也不敢踏足房内半步。
至于沈立方脸颊上的淤青,可不就是那个不讲情面的倔强妹妹下的狠手么。
一边踌躇着该如何与自家父亲交代,一边又绞尽脑汁着用何种手段可将房内陈小咩带去晚宴,沈前文唉声叹气低头苦思,一如既往转身踱步却正面撞上了一具并入如何高大结实的身躯。
抬头瞧去,素有大家气度的沈大公子不觉身子颤抖,如触及烫手山芋猛然收手般后撤几步,脸孔一阵青红,忙不迭躬身拜道:“爹爹,孩儿无能没能请出三妹,还要劳烦您老人家亲自来此……”
“全是废话。”打断沈前文言语,身着朴素麻布衣的沈立方长由于时间捧着颇为沉重的棋盘棋盒双手酸软,白眼望着面前只顾行礼作揖、却不来搭把手接过手头重物的书呆子儿子如看痴子。
后知后觉的沈大公子赶忙捧过棋盘棋盒,脸露羞涩笑意。
沈立方使了个眼色,沈前文腾不出手来,便立马用脚轻踹房门,小心翼翼对屋内人说道:“三妹啊,爹爹亲自来了,你怎不快些出来迎接?”
房内鸦雀无声并不搭理,沈前文还要再敲门呼喊,沈立方已然绕过这脑袋瓜子不转弯的笨儿子径直推门而入,一入房门便满面堆笑道:“宝贝女儿,今夜外头喧嚣,为父不知怎得来了棋瘾,想着府邸上下已无敌手,也只有与乖女儿不曾切磋过,小咩啊,来来来,与为父挑灯夜战三局如何?”
房内灯光昏暗,靠窗旁书案前一个越发纤瘦的橙色身影头也不回埋头疾书,沉浸忘我世界似乎全然不曾注意有人进来。
房内摆设简单,一书案堆满书籍纸张犹如小山坡,一卧榻被褥铺设整洁干净与前者形成鲜明对比,除此之外竟空空荡荡再无别的家具摆设。
大捆大捆的书籍堆置墙角,完好墙面被那女子钉入数行钉子,并排挂着橙衣女子摘抄记录的心得笔记,小楷字迹乍一瞧只是端庄得体、严守法度、平平无奇,可仔细看来字里行间竟是那等挥洒自如,每一个小字都若精雕细琢,其别具一格已然近乎大巧若拙的地步反叫人不易察觉其精妙所在,一撇一捺中饱含的惊喜,无不叫读书入魔的沈大公子啧啧称奇。
先前破门而入就遭三妹毒手,沈前文不曾细瞧墙上笔记,此刻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好似做贼,反倒把那手好字瞧得无比真切,不曾想三妹这个沈奕凡、沈安可口中不学无术的草莽野种,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手笔气度!
甚至可以说哪怕是在酷爱收藏名家书画的大行家沈前文眼里,那手好字可堪称当世一绝,若具象一些以美人比好字,沈前文自结交风流名士手中许以重金收刮来的帖子书法不过是姿容出尘的娇媚女子,而沈小咩落笔却当得起倾倒众生的“天下十大美人儿”!
不理会身旁被震惊惊喜到无以复加的书呆子儿子,沈立方眼珠在房中滴溜溜转过一圈,小心似做贼的自棋盒里捻起一枚棋子,向始终背朝自己的宝贝女儿丢去,正中陈小咩后脑勺。
也就是这刹那之间,沈立方身手矫健的夺过沈前文手头棋盘棋盒捧在手中,并早已往儿子手心塞入一物。
回过神来的沈前文一脸懵懂,不理解做事向来沉稳的父亲何故为之,摊开手掌瞧着手心一枚打磨圆润的黑色棋子不明所以,揣度着父亲这是什么良苦用心。
“你这顽劣小子!”
耳边响起沈立方怒其不争的叹息,沈前文抬起脑袋,正对上手持鸡毛掸子的陈小咩朝自己破天荒露出亲切笑颜。
下一秒,沈前文一声哀嚎,被房内女子一掸子抽在不曾留有淤青的另半边脸颊,伤痕总算左右对称后,被橙衣女子抬腿一脚踹出了房门,身子呈狗□□状趴在走廊微微抽搐。
陈小咩凌厉目光转向另一名不速之客,沈立方却故作不知,怒瞪着替自己背黑锅的傻儿子骂骂咧咧:“这蠢小子,定是觉得没能请动咱宝贝女儿便失了颜面,做出这等叫人不齿的小动作,以为还是三岁小孩么?!”
眼看房外可怜大哥好似断气般再无半点动静,陈小咩冷脸道:“我还要读书,不下棋。”
陈小咩作势要先礼后兵请父亲离开,沈立方忙使出杀手锏,只一句话便抵过了沈前文与那数名家仆汉子,叫陈小咩瞠目结舌,再也忘了埋头读书——“柳红嫣死了。”
陈小咩如被抽走了魂魄,一屁股坐倒在地身子瑟瑟发抖,而后似回想起了什么,掰指计算起了时日,顿时就地将身子蜷成了一团,脸色别提有多难看。
沈立方手捧棋盘寻不到放置的桌案,干脆就地坐到陈小咩面前笑道:“这是好事儿,闺女你怕啥呀?”
陈小咩轻轻摇头:“别人不知其中凶险,你怎会不知?”
沈立方笑容古怪,摆摆手道:“是北寒的凶险,与我沈家有何干系?”
陈小咩抬起脑袋,皱眉凝望沈立方脸孔,烛光之下这位世间最是精明的商人笑容晦暗不明。
似乎觉得自己一番高深莫测的言语在女儿面前倍儿有面子,沈立方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以南角落,沾沾自喜道:“南方盘踞吞天红蟒,武当山一役一顿伤筋动骨,照赵右凝的话说,柳红嫣天数已尽理当一死,却不料那心思诡秘的红衣女子奇计百出逆天改命,反而斩杀了道门仙人陈仙师夺其天命、延己寿命,对这打脸事儿,赵右凝可是至今都耿耿于怀啊。”
赵右凝?——陈小咩细细思量,方才念起那位素有洁癖的老书生,当日陈小咩被人挟持,便是这位老书生亲自从阁内抱来武功秘籍以求换人,待得陈小咩入住龙马阁,更是后知后觉这位约莫是真对武道境界一窍不通的小气老儿竟是楼内守阁奴主,可见沈立方对其的器重。
刚入阁楼那几天,陈小咩也曾试探过这老儿深浅,一无所获后反倒更吃不透老儿是否是武道境界高至臻境的天人,可瞧见小老头儿遇到蟑螂便鬼哭狼嚎,郁闷到不行的陈小咩真是打从心底不愿相信赵姓老人是什么武道高手。
本想不明白这么位角色怎就被沈立方如此重用,直到陈小咩自小道消息得知这死读书的老小子竟是大哥沈前文的教书先生,也便就此释然,心中感慨还真是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此刻闻听沈立方口中,那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头儿竟还有看透天命的本事,陈小咩着实是吃了一惊,小声嘀咕了句:“真人不可貌相?”
沈立方不曾察觉女儿家的小心思,觉得喉咙干涩,便拍拍手掌招呼来一位随侍书童,一脸憨态可掬的胖小子小跑而来,淌下鼻涕便拿手背抹去而后蹭在锦缎衣服上,头上梳着六根辫子,不论相貌打扮还是举止行为都当真称不上孩童可爱。
“去,提壶茶水来。”沈立方一声吩咐,小孩儿憨笑点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转头,沈大老爷望见女儿古怪目光赶忙摆手解释道:“那小子是府邸管事家的娃娃,可不是我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