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梦见一座宫室,一名女子,满宫帷帐飘舞,她只顾看清那熟睡中的女子的面容。如今看清了,她的手腕就在她的手中。
皇后抽手,自夏侯沛指腹滑出,夏侯沛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便握紧,抓住了皇后的手。抓紧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阿娘……”夏侯沛忙抬头,正触上皇后那双清冷的眼眸。
“看过了,可安心了?”皇后音色稳稳,并没有什么异常。
夏侯沛这才想起她摸脉来的,忙装作不经意地松了手,道:“亲自看过,才好安心。阿娘要按时用药,在起头上压下去,好得快。”
皇后收回手,便拢在袖子底下,衣袖宽大,恰好完全挡住了,她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的确是不好再留了,夏侯沛收拾收拾心情,依依不舍地告退。
兵贵神速,重点便是要抓住时机。楚帝缠绵病榻,结合他年过八旬的高龄,也知是不会好了,他还活着,诸王还能混战,他一死,势必要在短期内决出一个新皇帝来,到时,还不能预料是个什么情形,兴许就平定了,兴许就要出一个“八王之乱”。
这世上就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早出兵有早出兵的好处,迟出兵有迟出兵的益处,谁都不能一言蔽之。
皇帝身前挂了一幅足有一人高的舆图,图上有一红点标出的城池,那是健康,楚国都城所在。
健康就在长江边上,只要渡过江,拿下了健康,将楚国皇帝从皇位上拽下来,便成了一大半了,余下的不过是换兵防,派官吏,收民心的后续。
他的大业,也就完整了!
皇帝无论如何都要打这一仗,要在他的本纪中添上这一笔丰功伟绩。因此,他在这时期频频召见大臣,因此消极倦怠不愿违背本心发声的太子越发让他失望,父子之志背道而驰,太子如此,岂能承他志向治理天下?也因此,主张出兵的夏侯衷、夏侯沛备得皇帝喜爱,夏侯恕则是习惯性地迟疑,比衷、沛二人慢了一步,然也主张出兵。
终于,在楚国再度传来楚帝病危的消息之时,皇帝夏侯庚下诏痛斥楚帝暴行罪恶十八条,三个月间,将诏书贴满了大夏各州郡,并散发至江南诸地,争取民心。
所有的战争都有一个正义的借口,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得到上天和黎民的谅解。大夏也不例外,做了近半年宣传,大夏终于正式发兵。
隔年二月,泰始十九年,大夏发兵八路,南征楚国。这八路大军分别分为上中下游三部。任命晋王夏侯衷、秦王夏侯沛、大将军魏师分别为上、中、下□□军元帅,讨伐楚国。
窗外冰雪消融,树还是枯的,草还是黄的,春日的勃然生机还埋藏在泥土里。
“殿下,十二郎来了。”阿祁唤道。
皇后转过身,衣带翩跹。不紧不慢的举止与往常无异,熟知皇后的人却能发现她的眼神中是有一点担忧的。
走到外殿,夏侯沛站立在那里。她已经长得很高了,说是长身玉立,仪表堂堂,毫不夸张,若不是她已经成婚,京中有女儿的大臣没有不想将女儿嫁她的,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想将女儿孙女侄女送入□□为侧妃,生下儿子,将来如何,谁说得准?因此,很有先见之明的秦勃便受了不少嫉妒。
“儿请阿娘大安。”夏侯沛一撩衣摆,跪了下去,伏身稽首,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皇后弯身扶她。
夏侯沛握住皇后的手,抬头看着皇后:“儿此去,不知归期,望阿娘少持操劳,保重身体。”
皇后笑了一下:“我儿此去,为国为民,专心所事,不必挂心宫中。”
夏侯沛站了起来,她今日来,是为辞行。
行军元帅的委任一下,便是启程在即,明日,她便要随军远行。
上战场打仗,她是有一丝恐惧的,真刀真枪的拼杀,敌人可不会手下留情。可是,这也是一次机会,是她积累军功的好时机。
二人坐下,皇后便道:“让阿祁随你去,也好照料你行装。”
带哪些人去,夏侯沛早就想好了,阿郑是肯定不能少的,期间有许多事,只能阿郑经手,再多一个阿祁,自然更加妥贴。
可是阿祁是侍奉皇后的人,让侍奉母亲的人转过来侍奉她,未免不敬,夏侯沛要推辞,便听皇后道:“遇到要紧的事,礼仪规矩放一边就是。我在宫里不缺人,你那里更急迫些,让阿祁随你去吧。”
说到这份儿上,夏侯沛便也收下了。她就是担心皇后在宫里,没有能体贴冷暖的心腹照顾。千言万语地叮嘱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添衣,腹饥了进食,每日都要出去走走,忙起来也要注意休息,亏待了什么,都不能亏待自己的身体。
夏侯沛从来不知自己还能这般絮絮叨叨地唠叨,一件事情反复说上三遍都不能放心。
皇后耐心听她唠叨,其实两相比较,更使人担忧的是夏侯沛,刀剑无眼,谁可保无恙?只是皇后思索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她的担心,见天色不早,□□必然还要再做安排,便催促着夏侯沛回去。
夏侯沛是不舍的,皇后送她到宫门,见她紧紧握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又见她目光恳切而留恋,皇后终是软了心肠,摸了摸她的鬓角,温声道:“我置酒宴,候君凯旋。”
有这句话,比什么豪言壮语都管用。秦王殿下点了点头,用力地握了握皇后的手,决然离去。
送了两个儿子去,皇帝给他们配足了精兵良将,要他们打一场漂亮的战役。
二王率军启程,皇帝城外亲自送行,勉力军士,使士气高涨。旌旗猎猎,刀光剑影,骏马飞驰,声势震天。
这一幕气派之景深深刺痛了夏侯恕的眼。他站在皇帝身后,看着盔甲加身的夏侯衷与夏侯沛,嫉妒得要死。
那阴惨惨的眼神弄得夏侯沛心底发寒,找到空隙抓住崔玄就道:“我看二郎样子不大对,多盯着些。”
崔玄也来送行了,他身上没实职,可要入个宫见个皇帝,却易如反掌。夏侯沛之所以没找其他人,而是说与崔玄,是因崔玄靠谱,与他说了,他势必放到心上。
“殿下放心。”崔玄回了她四字。
时辰已到,夏侯沛上马。
猎猎风声在耳旁呼啸,皇帝与大臣们殷切的目光在身后相送。古老的洛阳城越来越远,前方战场的凶险越来越近。
第73章
军队在这半年间已集结到沿江,夏侯衷与夏侯沛随行皆骑兵,连日疾驰。
夏帝代天征伐无道的诏书楚国自然知晓,半年来长江对岸的夏军频频操练,楚国也不是一无所觉。然而,楚国皇子们自以大楚昌盛,非寻常小国,再且有长江天堑为屏障,大夏,并无可虑之处。
楚夏开战,这并非头一次,最后皆是各伤皮毛。对楚国朝堂上的众人而言,此番大夏来势汹汹,也不过样子做的好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位落于谁家。这才是与身家性命、前程富贵息息相关的大事。
经十来日疾驰,夏侯沛终于到达汉口。
她统帅的中游大军,兵分三路,汉口为主路。下游元帅乃魏师,率四路,肩负拔下建康城的重任。夏侯衷则在上游。
一到汉口军营,都督冀州军事的征南大将军朱遂率诸将出迎。夏侯沛留心注意着诸位将军站位与神色。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突然降临,军中有人不服,也是正常。
夏侯沛利落地翻身下马,脱去在京时的矜贵讲究,大步朝众人走去。
在豪迈粗犷的军营中,没有人会欣赏矜持挑剔弱不禁风。唯有放开手脚,豪爽大度,不拘小节,才能对上军汉们的胃口。
她到此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出击,而是收拢军心。军心不定,战不能剩,上下一心,攻无不克。而一个入不得将士们眼的主帅,如何能驾驭数十万大军?
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朱遂率诸将上前拜见,只稍稍欠身拱手而已。
夏侯沛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众将军都极为自觉地落后于朱遂半步,这是一种服气与爱戴的体现。朱遂此人,治军有道,是高皇帝手下最为勇猛的前锋,之后无数次疆场锤炼,坐上了冀州都督一位,可见此人能耐。
夏侯沛心下便有数了。她丝毫不以朱遂没有给她行全礼而不喜,反而大步跨上前,在朱遂还没有低下头时便一把握住他厚实的肩膀,爽直道:“朱将军客气。本帅来此,与诸位便是一家人,讲究什么客套?”
场面话是少不了的,朱遂这把年纪了,皇家贵胄也接触过不少,只当是秦王随口的客套话,然而,握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极具力道,是当真不让他弯身。朱遂便明白了,此时若强自行完礼反倒让场面不好看了。
私底下怎么来不好说,至少场面上,不会有人与主帅冲突。
众将多在观望。朝廷派了个从没打过仗的奶娃娃来,想也知道是让这位尊贵的皇子殿下来攒军功的。攒军功倒也罢了,别不懂装懂胡乱指挥便好,将士们在前头用命,元帅在后头争权夺利,这只会使自己的士兵血染疆场,白白送命!
之后,自然是接风宴了。
夏侯沛仰头一看天色,早得很,便道:“先去校场看看。”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却威严得让人不敢反驳。这不是勾心斗角中练出来的说一不二,而是属于军人的斩钉截铁!
朱遂抬眼,迅速扫了眼夏侯沛。她的容貌偏向柔和,尤其一双眼睛生得狭长而幽深,然而此时,柔和的面容因她沉毅的神态而棱角分明,沉肃刚毅。她身量不矮,身形却十分瘦削,然而就是如此瘦削的身形,脊背却挺得如钢铁般笔直,整个人的气度便仿佛山中屹立百年的老松,稳重、深沉、担当,极具城府。
帝室中人,素不能以年岁论深浅。
夏侯沛计量朱遂之时,朱遂也同样在计量她。当即拱手行军礼:“是!”
校场上士兵正在操练,数万将士的声势浩浩荡荡。
这种浩大声势是震撼的,远不是前世的历史古装电影体现出来的苍白无力。夏侯沛极力镇定自己,那直冲云霄的呐喊声可以震动灵魂!耳膜的震颤久久停不下来,铁血、勇猛、无惧无畏,这是一支有战斗之魂的军队!
夏侯沛很快从茫然惊憾从出来,炯炯有神的眼中满是喜意,她克制着,回头赞赏地看了看朱遂,激赏之语毫不吝啬:“朱将军果有神通!”
一支徒有其表的军队,与一支将强悍刻进骨子里的军队,是截然不同的!
朱遂活了大半辈子,是纯粹高兴激赏赞叹还是惊喜之中深带掠夺的贪婪,他还是分得清的。心又定下了大半,朱遂弯身拱手,主动显示恭敬与服从:“元帅谬赞。”
夏侯沛见此,主意大定。
平心而论,哪怕不说什么为国为民、冠冕堂皇之论,她来此是为军功,想要军功,便得打胜仗。一战成名之事,史上屡见不鲜,仿佛极为容易,然而,真正去数一数,千百年来,多少精兵悍将中才能出一个天生的将才?
夏侯沛没这个信心,也不愿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来试探她是否有那个本事,也没想过名声大噪,成为不出世的一代名将。她只想打完,收获民心、军心,完完整整地回京去。
朱遂麾下具是干将,加上她从京中带来,足够了。时间不等人,夏侯沛从未想过将兵权都攥到自己手中,她只要……